庭有枇杷树[民国](63)
张济疑惑,问了媒婆缘由。
裹着花头巾的媒婆甩了甩手中的那块陈年手帕,尖声尖气道:“你家这姑娘在外抛头露面就不说好伐,可你看看这双大脚,你让我怎么给你说媒啦。办不了办不了,你们自己找自己找。”
当晚,张沅不可避免地挨了顿鞭子,因着小时候没缠足。
马鞭的威力不小,抽得人皮开肉绽,好半晌都缓不过神来,张沅身子弱,没撑住,发起高烧来。
本就嫁不出去,现下一病,想找个婆家更是难上加难。
张济为这事急得直跺脚,催债的人三两日便上门来□□,论谁都招架不住。
妻子娘家家境殷实,给的陪嫁不少,少数充了张沅的吃穿用度和学费,而另外大半则存放在家里。
还在世时,她会被强压着用嫁妆来填补,可人走茶凉,嫁妆被娘家来的人全抬了回去。钱少,赌债却成了雪球,越滚越大,越欠越多,那伙子放债的人逐渐清楚了张济拿不出钱来,便停了贷,三天两头堵在张家门口要钱。
要得着东西做相抵便完事,可若当日张济实在拿不出钱或值钱的东西,那当日的张济必定会鼻青脸肿,身上也会青一块紫一块。
在外装孙子的怒气,自然而然会全撒在张沅身上。
她试过逃跑,在红十字会做义工,在学校里教书,能干的她都干,只要给她一口饭吃,给她个稻草铺睡。
但最终还是被张济揪了回去,毫不例外地换了顿皮鞭。
原本他还欲将女儿嫁出去,收了彩礼钱来填赌债,却不成想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白日里他不敢出门,只敢在晚上走出门四处转悠,好巧不巧,今晚出门后便撞见了从付筝那儿出来寻人的下人。
虽是晚上,十里洋场附近的街道却依旧人来人往,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纸醉金迷
婢女低着头,撑了把洋伞走得极快,没留意自己面前的人或物,拐过街角后,便直愣愣撞了上去。
额间传来连着大脑的疼痛,洋伞掉进泥水里,洁白的蕾丝衬布带上平日里从不会沾染上的泥污,婢女跌坐在地上,怀里写着少爷生辰八字的黄符也打着转落在水里,湿了个透。
“干什么,走路不长眼啊!”
张济胸口处传来一阵闷痛,本就心情不好,被这婢女撞了便扯了嗓子大喊。
那婢女鞠着躬连声道歉,张济原本还想继续骂,却看见地上那张泡水的黄符,有些诧异地问:“你大半夜带这个出来搞什么。”
越讲,张济的脸上便越有光。
“这不巧了吗。我家闺女正是丙寅日甲子时生的,且是个主火的命格,跟你家公子八字正相配啊。”
能交差了。婢女心道。
能有钱填赌债了。张济高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大喜,扯了自己衣襟,就地沾上泥水写上张沅的生辰八字递给婢女。
婢女点头承诺立刻回去复命。这好事一来,张济心情也顺了不少,破天荒买了馒头糕饼回去。
清冷的卧房里没点灯,张沅躺在母亲生前睡过的床上,发烧烧得昏天黑地。
自从母亲过世,她便从自己的闺房里搬进母亲生前的卧房,张济原本骂了好几次,后来见说不动,用一顿鞭子换了她的居住权力。
外面的雨裹挟来初秋的风,她本就发热,此刻那不稳当的窗户又将风灌进来,弄得张沅止不住地哆嗦。
府中的下人早已被遣散,平日里的粗活都是她一人包揽,自从母亲走后,原本生活在云里的她仿佛瞬间跌入泥中。
桌上的水壶早已空了不知多少时日,张沅踉跄几步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后仰头喝水,空了半晌却一滴都没能空进嘴里。
唇角已经干到发白,喉咙干涸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生火的柴受了潮,怎么都生不起火,她是实在渴得厉害,提起铜壶便去院里的水缸里舀上几大瓢水,然后站在雨幕里一气喝了个干净。
母亲在世时,张沅是张家小姐,梳着干净的学生辫,穿着永远干净的制服,可母亲一走,一切都变了。
亲戚妯娌为争东西斗得你死我活,往日里平静祥和的大家族此刻再也维持不住体面,闹得分崩离析,断了联系。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她头上,青丝蒙上白色雨露,在灯下看,就好似她一夜白了头。
灯影朦胧间,张沅不只是病得花了眼还是怎的,竟在雨中看见了母亲。
女人穿着白色旗袍,头簪玉兰花黑木簪,在一片雨里并未湿身,缓缓朝张沅张开怀抱。
“阿沅,阿沅。”林玉兰轻声呼唤。
张沅不知眼中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不顾伤势与高烧向着前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