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场有杀人犯(158)
到这里,李蓬蒿讲完了他有生以来最大最剧烈的一次心性转折。就像前文叙述的那样,他在二十岁时得了一切也失了一切,一夜间从云端跌入泥潭,从众星捧月变成万人踩踏,性情的翻转可见一斑。
所以,说他见到窦尧心绪平淡、全无计较,说他提及往事慨然以对、一笑置之,这都是真。但随着这份真而来的,便是深入骨髓的漠然、冷淡、寡情、疏离、凉薄、明哲保身、见风使舵、作壁上观。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拏云少年,可以说,他成了第二个窦尧。
这样子该作什么评价?对于官场仕进来说,这究竟不算坏事,也因此后面李蓬蒿凭着这种心境入仕,能一步步加官进爵、名列公卿。可对于立德立功立言的传统士大夫“三不朽”而言,答案便含糊了。
一句话,要做官,李蓬蒿已经娴熟;要做圣人,他便仍在襁褓。
做官还是做圣人,常人择其一端,便可自洽到底。但李蓬蒿矛盾就矛盾在,二十岁之后,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禄蠹”,可二十岁之前的他还没有死——那个意气风发的、师从公孙大猷的、在国子监树下读《大人先生传》的、给鱼绾儿配香方、跟窦阿房比剑术的李蓬蒿还没有死。不死,就时时要与后来的那个“禄蠹”厮打、纠缠、谩骂,一头揪压着一头,谁也不服谁,终归要出问题。
问题很快就来了。前面所说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就在这里成了炮引。
“如此心境,说是超然,但近乎使我变作一具走肉了。贞元十二年,我进士及第,次年又登博学宏词,顺利入了朝堂。可这时节,我已视夫子典章不知为何物,忝列朝堂不知自己之所以在,只惚惚恍恍,过得一日是一日。这样的苟安行事,不多时便化作倒刺,来向我报复了。
“永贞年,如江郎在那史笔中所见,出了王叔文党欲起革新的一起事件。他们要颠覆宦权,伙同的人中,就有刘禹锡,和一个柳宗元。此二人是我同僚,贞元年间我们同在御史台供职,是为监察御史,一起的还有昌黎先生韩愈。
“他们推行的这项新政,说实在言,条条切切都在这危国的病根上,无数亲眼见而不忍见大唐一路萧索颓败、帝国分崩百姓流离的士大夫,见了他们的所倡,都将欲做,也都将应做。可不是么,江郎,我读了那么些年经书,一路投身仕途经济而来,这不也是我欲求的么。
“我理当与他们站在一处。可是没有。江郎,我早不是从前那个李蓬蒿了。永贞年,我已觉自身是走肉。贞元三年云泥之跌,过后我只求自保,什么知己情谊、理想志气,我都不顾了,顾不上了。只一桩,护己周全,护李氏周全。
“这大抵便是挨伤过后的遗留罢。我到底是将从前的李蓬蒿杀死了。
“革新欲起,首要矛头便须对准宦官。阉人掌权,是自安史之乱来就有之事。代宗时有了整顿,光景稍好;比及德宗,神策军军权旁落,内侍一时成作朝堂内外最大的武将,此一凶祲,便一去不能回头了。
“我恐与刘禹锡柳宗元站在一处,不单为个身心麻木,还另有一份怯懦。与俱文珍反目,我实在惶恐。那是顺宗朝最大的权宦,与他交手,须要有交付全副身家的准备。我实没有。贞元三年的悲剧,我不忍再看一遍了。
“这麻木,以及这怯懦,使我多少年都不得安生。我竭力寻过借口,夜夜难寐、为良心所磨折时刻,即告知自己,无关麻木、怯懦乃至偷生苟安,只是淡泊,只是不欲去争。
“可我究竟无法说服自己:史家明载,俱文珍为除王叔文一党,特趁顺宗病危之际,命一干翰学士入宫,草立诏书,将广陵王李淳立作储君。
“此一干翰林学士,当中赫然就有我的名字!
“如此我全无话语好分辨了。既是淡泊不慕声名,从头至尾我便理该始终袖手,何必去助那俱文珍得个策立之功,以致于将王叔文一党赶尽杀绝?就由我这一手麻木、怯懦、偷生、苟安,平生最亲善的两个好友,刘梦得柳河东,从此贬谪偏远,数十年时间都在异地。宗元死时,甚至棺柩都还在柳州。
“李蓬蒿,你怎么对得起他们!”
柳宗元的灵柩北归经过武昌时,正史上写,李蓬蒿的原型李程曾经托付刘禹锡,代他作了一篇祭文,名《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文中追忆贞元时事,即李柳二人同在御史台供职,“
心志谐同,追欢相续
”,后面讲到永贞革新的事变,则草草写成“
势变时移,遭罹多故
”,不多说,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