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蜷缩进去。
他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钱没了,文牒没了,叔父不中用了,两个姓詹的忠信之人生死不明——大概也没什么生还的希望了。
那个家……他的家……
此处看起来已非桐州地界,除非他乞……乞讨……
那两个字,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正在他心生绝望、一颗心往黑沉沉的死渊里不断堕去时,张凯的掌心里被沉甸甸地塞进了一样东西。
小男旦把自己的烧饼递到他手里,说:“吃一点吧。”
吃饱了,好回家。
这一瞬间,张凯听见自己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地断掉了。
见张凯痴傻了似的瞧着那只被咬出了几个牙印的烧饼,小男旦想,有钱人落魄了,也是人,也可怜。
但他今夜的口粮,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只烧饼而已,因此他的善心和感喟都很是有限。
小男旦站起身来,向回走去。
谁料刚走出几步,一声绝望的嚎叫骤然从他身后响起,吓得他一个激灵加脚软,险些趴倒在地。
他见鬼似的回过头去,只见张凯又发出了一声狂叫,扬手把那只烧饼抛入了滔滔江水之中。
小男旦:“……”
有病吧!
不吃还给他啊!
殊不知,他这一点善念,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凯此刻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被一个世上顶卑贱的人……同情了?
一个唱戏的、下九流的贱货?
张凯像个疯子一样,湿淋淋地爬起身来,且哭且笑,披发跣足,狂奔而去,很快便没了踪迹。
……
三日后,乐无涯携元子晋启程上京时,在乔知府治下一县客栈歇脚。
吃饭时,隔壁桌正议论着近来在县城北山上发生的一件怪事。
“听说那疯子死前,把衣裳撕成布条搓成绳……”
“可不是,光溜溜地吊在北山老槐树上,就剩个裤衩子了!”
“那料子可真讲究,阳光下金线还泛着光呢!”
“谁敢拿呀,多晦气!”
“听人说呀,他好像是隔壁桐州的一个员外,姓张来着,听说他叔父获罪,被下了大狱。说起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子晋似有所悟,诧异之余,隐隐有些不安。
不会是被闻人明恪气到上吊的吧?
他急忙收敛心神,大声吆喝道:“小二,点菜!”
而一旁的乐无涯面向城北,缓缓地抿了一口茶,嘴角噙着一点温柔的笑意:“小二,知道世上最难、也最快活的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
“活着。”乐无涯道,“活着,有千难、万难。可也是唯有活着,才能迎来转机。”
比如说,他乐无涯不活着,要怎么上京面圣呢。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嘻嘻。
第237章 青云(二)
上京仍是那个上京。
晨起,炊烟四起,蒸饼和“锅挑儿”的香气杂着晨露,飘入千家万户。
午时,街巷繁华,货郎摇鼓,在叫卖声中,杂以童稚追逐嬉闹之声,堪称众声鼎沸。
暮色渐合,则灯火次第点亮,酒旗斜矗,歌吹隐隐。
直至更深夜静,万籁俱寂。
百年以来,俱是如此,上京的风物面貌总未曾大改,叫人看着就安心。
乐无涯在都察院为他临时安排的小馆里住下了。
他是奉旨进京谢恩受赏的,依礼当先面圣,再谒见各司官员。
元子晋则不同。
他虽是此战第二功臣,但终究白身无职,没有那个得见天颜的福分,只得先回家候着。
临走时,他竟扒着门框不肯挪步,支支吾吾半晌,才勉强憋出一句:“我……我就随便说说。……我不在,你可别叫人欺负了去啊。”
“谁欺负我?”乐无涯正在研墨,打算一会儿写封信给郑邈,报个平安。
闻言,他抬起头来,作思索状:“上次来上京,最想欺负我的不就是你么。”
元子晋:“……”
他强辩道:“我也没欺负着你啊!那会儿不是有人给你撑腰么!”
乐无涯逗他:“哦,如今轮到你给我撑腰啦?”
“你多气人啊!”元子晋涨红了脸,“没我,你得挨多少顿打啊!”
乐无涯走上前去,用手掌轻推了一下他的脑门:“我这儿的事,用不着你管了。小老虎,撒欢儿回家去吧。”
元子晋小声道:“……那你还要不要我了?”
乐无涯乐了。
这小孩还恋恋不舍上了。
他用哄人的语气含笑道:“我的话,不记得了?”
元子晋吸了吸鼻子。
他比谁都清楚,眼前之人,选人用人的标准向来简单粗暴:不够本事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