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你六十年(108)

池迟规规矩矩地站着,除了一句“杜老先生您好。”没轮到她说话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

“别以为风流只能说男人,也能说女人,也能说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才华卓异,言行不拘,即所谓风流倜傥,与人的面容、性别都毫无瓜葛。对么,池小姐?”

杜安看向冯宇京,仿佛是在给自己的学生解惑,最后话锋却又转向了池迟,身板笔直的池迟微微欠身,脸上带着微笑:“风流倜傥本就不在性别而在气度,在您的面前,没人敢自称配得上这个词。”

杜安呵呵一笑:“小小年纪就有一身本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是对阿京也这么说话,他肯定不会带你过来,因为他呀,听不懂。”

一旁吃着葡萄的冯宇京依稀觉得自己又中了自己老师捅来的刀,算了,老师捅的刀,哭着也要挨着。

“好了,话不多说,你先试戏,试完了我们一起吃葡萄。”

杜安踱回了木椅,安安稳稳地坐下。

“打一段给我看看吧。”

女孩儿站着没动,过了几秒钟,她对杜安神色恭谨地说。

“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打的理由?”

“打咯,还需要理由?”杜安依然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我要你打,你当然要打了,你是在试戏啊。”

“我的意思是,我是为什么要去打呢?为亲?为友?为公道正义?为个人私利?”

四个“为”字,每一个,池迟都说的掷地有声,在说的时候,她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拍《女儿国》期间,池迟就对打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柳亭心和安澜都没拍过武打的电影,顾惜早年套着武打壳子的小言剧不提也罢,费泽导演只要求她打的好看死得凄美就好,池迟在武打戏“逻辑”上的钻研全靠自己瞎想。

能让杜安给自己点拨一二,她自认这一趟就来值了。

“你详细说说?”老人坐正了身子,双目炯炯地看着她。

“水浒里面,武松三场打杀戏最有名,第一场杀虎,是为命,第二场杀西门庆,是为亲,第三场醉打蒋门神,是为友,所以第一场打的智勇双全酣畅淋漓,第二场打的怒恨交加心如刀割,第三场打得轻松戏谑肆意妄行。”

冯宇京看着池迟娓娓道来的样子,仿佛就明白为什么老师说她是“风流倜傥”。

能在传奇名导杜安面前如此神采飞扬,当然称得上风流倜傥。

“三种打法的不同归根结底是‘原因’的不同,所以您给我一个‘原因’,我才能找个合适的打法打下去。”

“那我要是让你哭呢?”

“也得给我一个哭的理由。”

“我要是让你笑呢?”

“也是要笑得理由。”

“我没有理由,只要你大笑。”

“那我的大笑,只能笑您要求的荒诞,这恰好也是一个理由。”

两个人之间你来我往,都是面带微笑地说话,冯宇京细品其中的味道,却仿佛窥到了刀光剑影。

“好。”杜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现在给你六个选择,你可以为命打,为亲打,为情打,为公道正义打,为家国天下打,还是自己根本不知道原因只是去打,你选哪个?”

池迟瞬间明白了杜安的意思。

六个“为”其实就是六个不同的角色。

前五个都是人,第六个……

“我选最后一个。”

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女孩儿给出了答案。

“你这个小姑娘,刚刚不是说必须要有原因去打么?怎么现在又说要选最后一个没有原因的了?”

“最后一个多好,我可以去找原因。”

“那如果找不到呢?”

“就打到能找到为止。”

冯宇京听着他们的对话,越来越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组合在一起,却如长风呼啸巨声灌耳,使人懵懵然不知其所以,但见风沙漫天萧瑟遍地,刀光隐隐。

尤其是最后女孩儿的那句话,竟然让他想到了一个成语

——图·穷·匕·见。

“唉——”

杜安长出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就好像池迟拿出了一把匕首,他只把它看做鲜花,那些藏在暗处的交锋戛然而止,只留下了大片的留白,抓挠着旁观者的心思。

坐回到椅子上,老人喝了口水,看了半天的天花板,直直地看着,好像上面有故事一样。

然后他看窗外,又足足看了三分钟,房间里只听见大座钟在滴答作响。

冯宇京有些不安地吃了几枚葡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感到不安。

女孩儿一直站着不动,不看天花板,也不看窗外。

又长出了一口气,老人才笑眯眯地对池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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