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135)

他曾在信中这样对我说过。

只是,此时的我和他,早就各自已经明白,那不过是句过往的话,过往而已。

就如那大羹,虽有天地至纯至美之味,不过也只是山中所有,只是山中。

“有虞姬的消息吗?”

我终是再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想了下,才说道:“只是听闻项羽突围之时马上似是驼了一个女子尸身,想来应是她,其后便是不知了。”

我笑了起来,点了下头道:“项羽必定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已是将她葬了。”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也是我的希望。她是个烈性的,最后虽是冰冷了,却也并未被她所爱的人丢弃,这便够了,想来她也应是满足的。

“阿离,方才那猎户说数年之前曾在此山巅遇到过一个白发老者,他口中所唱的那歌,我从前在汜水桥下夜半等候恩师的时候,也曾听他一路唱了过来的,我想明日上去探个究竟。”

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说道。

“我与你同去。”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他隔了火凝视我片刻,点了下头。

他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想要与他同去,便是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我只是隐隐觉得那黄石老人,他可能是个高人,是个智者,但我更愿意他是个神人,真的,我想见到他,想问问他,辛追是谁,我又是谁,我的夫,利苍是否真的会英年早逝,而此刻这个名为辛追的我是否也就会就这样慢慢老去,到最后成为马王堆墓室里陪着那一堆奢华陪葬物的一具不腐女尸?

我不再说话,他也沉默了,两人都只是望着面前那堆跳跃的火,听着屋外山风穿过峡谷茂林时发出的如狼鬼哀鸣的声音。

这静默被身后的一阵呻吟声给打破,我转过头去。

项伯醒了。

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空洞,良久才渐渐重又聚焦,只是有些呆滞地望着那用松枝搭起的屋顶。

张良将那陶罐中剩余的蘑菇和汤汁倒出,喂给他吃了下去,他看起来,终是渐渐地恢复了些精神。

他是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伤落单的。

“那夜很冷,冷得出奇,我被冻醒了,耳边却是听到了从那包围着我们的汉军阵地里传来了阵阵我楚地的民乐,当真催人泪下……那乐曲缠绵忧伤,却比刀剑更有杀伤力,我听到的时候,便觉催肝裂胆,末日已经到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可以回天了,即使是我的侄儿……”

他躺在那里,喃喃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和张良静静听着,没有去打断他。

他刚刚经历了人生的一场巨大的跌宕,命终是保住了,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倾诉了。

“我的侄儿……,他的勇猛举世无双,他的刚愎和任性,却又是致命的弱点,我是他叔父,又能怎样呢?我们项氏家族,从我父亲,到我兄长,都是如此,他不过是到了极致而已……”

“许多人都已经悄悄逃了,也有投奔到汉营了。他们可以,我却是不能。我跟着他的八百精兵,踏着满地的霜冻,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十面的埋伏,眼看要逃出重围了,却是惊动了韩信的一支队伍,他们追了过来,我们的人被切割成了几片,厮杀中,我中了刀,趴在了马背上,一路狂奔,终是离了战场……,我听人说,项王已经向南朝东城方向去了,除了北边的鲁地还属于楚,其他的地都已经被汉军占领了,我便将盔甲刀剑都埋了,朝着鲁去了。一路之上我身上的创口化了脓,痛苦不堪,好几次,我甚至都遇到了韩信的队伍,但是对我这样一个又病又老的乞丐,谁会来注意呢?”

“有一天,我终于走到了谷城一带的附近,倒在了地上,耳边却是听人议论,说项王已是在乌江自刎了,只剩下鲁地坚守,汉王用了张良的计,将项王的首级来鲁地示众,不日就要经过此处……我便一直在路边等待,想最后再看我的侄儿一眼,终于,我看到了一支浩浩荡荡地汉军走来,最前面的那辆车上,是个高高的笼子,里面放着一只人头,它还没烂,血迹已干,开始发黑了,我却仍是一眼认出,那就是我的侄儿,须发散乱,怒目圆睁……等那支队伍终是最后都过去了,我才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却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终于看向了我身侧的张良,露出了一个吃力的笑容:“子房,鲁地应已是降了汉王吧?我侄儿的头,如今却可安置了?”

张良看着他,慢慢说道:“鲁地不战而降后,他被封为鲁公,碎尸合为一体葬了下去,汉王向他墓地叩首。他说,如果今日是项羽胜了他,那么这场祭奠便将颠倒了过来,人生本就大起大落,命运也是反复无常,今日还在生命的极顶,明日却可能坠入万劫的深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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