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103)
黄金城,还是原来那个黄金城。
除了绚丽多彩的金银珠宝,冷冰冰的稀世之珍,无数不会哭、不会笑、没有自我意识和灵魂的傀儡外,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阴晴四季,没有山川河流,时间永恒而静止,没有生命和希望……
而过去的那几十年,那些日子仿佛并不属于这里,仿佛是从别的世界里,别的生命中,偷来的,或者意外飘零来的一个碎片。
像一片羽毛,飞过黄金城的上空,转眼又消失不见。
凡是过往,眼前所见,龟叟在这一刻终于顿悟,原来极乐之地并不是什么众生趋之若鹜的富贵天堂,而是一个被堆积起来的巨大垃圾场;原来黄金城上空的诸多变幻,时而云重烟锁,时而苦风凄雨 ,时而无边彩霞……那些都是岸的内心。
黄金城的天空,即岸的心空。
大脑袋死了。
夏侯睿也死了。
有关于他们的一切自然也就消失了。
他们曾用大半生来改变黄金城,走后却瞬息间恢复到本来的样子。
不知道,如果他们也能知道,也会不会难过?
、
岸也是后来才知道,曾经有一个人教会她寂寞。
而今,与她有过真正肌肤之亲的夏侯睿又让她学会了痛苦。
而她甚至不能为他哭一场,或者为她自己。
怎么都哭不出来。
她面目狰狞地像个怪物,在夏侯睿的尸体消失的海边站了很久……
她终于把自己站成了一道岸,一块石头。
期间,一直陪着她的龟叟离开了,新婚的小鱼儿还有葵也来看过她几次。
但她一直不曾理会。
黄金城一如往常,在那永恒而静止,死寂而绝望的日子里,岸突然离开了。
那时,刚好龟叟、小鱼儿和葵他们都不在黄金城。
岸去了冥界。
这不是她第一次去冥界。
以前因为生意去过,模糊的记忆里好像还去找过一次什么人……
冥界也还是老样子,阴暗,穷酸,荒凉,景色和鬼怪都丑得令人发指。
唯一不丑的彼岸花又妖艳到诡异,茂密地铺满整个忘川河畔,一直延伸到奈何桥,把桥头的三生石都恨不得给埋了,石上那些痴男怨女的名字更是各种斑驳而残缺……
彼岸花和黄金城有异曲同工之处。
它愈鲜艳、愈旺盛便意味着外面各个世界的动荡和衰落。
反正不是个吉利的好玩意儿。
不过,奈何桥另一头的孟婆却换了。
以前是个黑尖牙齿的老太太,现在换成了个弯眉细眼,唇薄且翘的半大女童。
孟婆是个没甚油水,活儿又累又不好干,还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只能招到这样的实属正常,至于职员更替频繁就更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次这个小孟婆没见过岸,不知道这是尊不能得罪的‘孽神’。
当岸走过去俯首随便拾起个缺口碗,伸向她,无声地讨要孟婆汤时,她半边眉毛一抖,用勺子推开岸手里的缺口碗,不耐烦道:
“去去去,你是什么东西,喝什么孟婆汤?”
岸也没有回答她,她是什么东西,也没有问她,她为什么就喝不得孟婆汤。
岸只是兀的从身后掏出一柄黑黝黝,尚未开刃,线条粗犷而朴实的大刀。
她用刀尖指着新来的小孟婆,丝毫不讲道义的以大欺小。小孟婆虽然在冥界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但也见识广博,瞬间就感觉到身前的这把刀、持刀的岸所蕴藏的巨大可怕。
于是,她哆哆嗦嗦地举起她的勺,哆哆嗦嗦地舀了一勺孟婆汤,哆哆嗦嗦地往岸尚未收回去的缺口碗里倒……
于是,她舀满一碗孟婆汤,岸就沉默地喝掉一碗。然后岸又举着空碗向她讨,她又舀满一碗,岸便再喝掉……
‘这东西是把孟婆汤当水喝了不成?’小孟婆心想。
岸大概喝了七、八碗后,她终究是没忍住,歪着脖子试探地问了一句:
“味道可还行?”
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回道:“苦。”
小孟婆瘪嘴,心道,孟婆汤是世间苦情者的眼泪,能不苦吗?
因为岸的‘捣乱’,从黄泉路而来依次等着喝孟婆汤的鬼魂已经挤成了一堆,有些离汤锅近的,闻到锅里孟婆汤飘出来的烟儿,即刻出现迷离的神情,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对比他们,岸半响愣愣开口:“为什么我还是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小孟婆闭口无言,像是根本回答不了岸这个高深的问题。
终于,岸收回她的刀,还回缺口碗,失望地转身离去。
孟婆汤对她无效。
那些她发泄不出来的,孟婆汤也不能使她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