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11)

作者:夏蝉七里 阅读记录

傅玄化道:“还成。每日就那么几个时辰,到点了就换班,也算清闲。倒是侯爷,两年不见,像是清瘦了许多。”

赵瑾笑道:“个儿高了,自然看着像瘦了。”

傅玄化只是抿唇微笑,旋即调转了目光,看着大厅一隅的几盏水灯。

那灯是十二瓣的莲花状,边缘处镀了一层薄亮的金,在灯烛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粉,远远看着更盛夏日里摇曳生香的荷。

厅内人声鼎沸,聚于此处的多是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赵瑾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捏着杯盖刮了刮细碎的茶叶,刚要低头去饮,余光中忽然闪过秦惜珩的侧脸。

嗯?

她抬眼,偏着头再要去看时,那道倩影已经一晃而过。

“诸位——”正好这时,谷怀京立于大厅中央,开始说话,“时辰已到,规则闲话不必再说,钟声三击之后,放第一盏水灯。”

钟起灯落,莲花灯在狭长蜿蜒的水道上随波前行,两侧的来客坐得端正,盯着那小小的一盏水灯,看得眼睛都不眨,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起草诗赋。

秦佑志不在此,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贴在抚琴助兴的白薇身上,全然不顾其他。赵瑾对这也没有半分兴致,她四下一扫,见傅玄化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态,于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对他低声道:“人多,闷得很,出去走走?”

“好。”傅玄化一口答应,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厅。外间的雪已经停了,地上覆了半指深,一脚踩下去吱吱作响。

“适才人多,好些话也不方便说。”傅玄化看着她,问道:“梁州这两年可还好?”

他十七岁起就被外放在横西五峰下的镰月关,两年前,车宛忽然攻袭梁州,赵瑾那时只有随行的百来人在侧,被车宛兵夹在内围难以突破。若非傅玄化支援及时,她只怕真的要死在车宛兵的弯刀利刃下。

那一战之后,傅玄化在梁州待了小半年,西陲的一应实况,他全都了然于心。

他知道梁州的军饷总是放得最迟,知道发给那边的军粮多是朝廷积压了好几年的陈粮。

“挺好的。”赵瑾笑笑,手指间已经系好了氅衣的带子,“至少饿不着肚子。后来改了兵力布置之后,车宛没那个胆子来找打,互市也繁荣。现在比之前已经好上太多了。”

“侯爷别心里有怨。”傅玄化道,“圣上不是更重视朔北,而是柔然与车宛不同,他们更难应对。”

赵瑾道:“你有心了,这事我心里有数。”

傅玄化舒朗一笑,问她:“敦华夫人给侯爷议亲了吗?”

赵瑾脚下一顿,脸上的笑都凝住了。

傅玄化看她面色有变,忙问:“怎么……我是不是问错话了?”

赵瑾在这一刻不敢看他,她像是被窥破了心底的禁忌,不安又慌张。

“我……”心仪的人就在面前,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气氛僵硬,傅玄化淡淡一笑,“不方便说也无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么随口一问……”

这一句未完,赵瑾已然道:“已经不在了。”

她横着心,要将这份不能说出口的爱恋永藏于心。彼时她也是情窦初开,对那救她于危难之中的男人渐渐生情。两年不能忘记的思念不知折磨了她多久,却始终没有东西能让她断了这个念头。

而此时,傅玄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她的梦境,事实就是如此,她是守卫剑西道的梁渊侯,她在外人眼中是个男人,她没法对傅玄化说出真相,她得逼着自己忘记他。

这是个可以逼她断掉过往的机会。

傅玄化一时还反应不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赵瑾紧跟着又说:“我喜欢过一个人,只是那个人走了。”

她驻足原地,扬起下巴看竹叶上洁白的雪,眼中也倒映着再无旁色的白,空洞如斯,一如胸膛中那颗没有色彩的心。

傅玄化不知该如何相劝,于是拍了拍她的肩,惋叹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余生还长,侯爷别过多地执拗于过去。”

“嗯。”赵瑾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第一次看邑京的雪,倒是觉得与梁州的雪不同。”

“侯爷这次预备住多久?”傅玄化看她的情绪略有好转,才问:“四位将军都还好吗?”

“都挺好的。”

四字之后,她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体己话,可一想到与傅玄化怎样都是没有可能,只好生生抛却这些,另起话头:“听说潭垣伯府上有一条华灯长廊,你知道在哪儿吗?”

傅玄化道:“这个你可是问对人了。谷府从去年的上元起,就弄了这么一条长廊,连圣上都被传闻所引,亲自来了。那日正好逢到我当差,于是也跟着来了。”

赵瑾问他:“那长廊真有那么好看?”

傅玄化笑道:“定会让你觉得不虚此行。”

二人携道慢走,这一连排都是常绿不败的翠竹,透过稀稀疏疏的几道缝隙,赵瑾已经能够看到竹海对侧的璀璨灯火。

“我看你对这曲水流觞的诗赋大会没什么兴致,怎么还会来呢?”赵瑾问他。

“大哥日日都忙,刚巧我今天不当值,傅家总得要个人来给点面子。”傅玄化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回到邑京的每一日,我都想念镰月关的那些日子,虽然吃喝不及邑京,但好歹是个自在身。”

华灯长廊已在眼前,从两人所在的方位看去,那灿烂的光芒像一条弓起后背的巨龙,一动不动地盘卧在银装素裹的竹海院中。

“的确壮观。”赵瑾的眼睛里也倒映着无数的星点,她由衷地赞了一声,“果真是不虚此行,怕是天上仙境也比不过这万千灯盏点缀的府邸,只是……”

这都是钱啊。

她欲言又止,看着这些灯就像是看到了一石石粮食。

傅玄化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道:“朱门酒肉臭。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有人可以随意挥霍,肆无忌惮,殊不知在大楚的另一端,能够果腹已是不易。”

赵瑾苦笑,在他臂上一拍,“今日既然是来做客,也别再想那些烦心事,走吧,看灯去。”

大楚民风开放,姑娘夫人不必关在家中刺绣插花,都能随意出游。每逢佳节,前来这华灯长廊赏灯的也多以富贵人家的女眷为主。

两人混在其中,赵瑾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女装出行,她看着前面那一对靠得极近的年轻夫妻,脚下不由自主地也往傅玄化那边靠了靠。

她贪婪地享受着与傅玄化独处的短暂时光,数次侧首去与他说笑,欣赏他英俊硬朗的侧脸,即使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梦醒前的海市蜃楼,即使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刚才还说要断了这份妄想。

长廊看着很长,可是走到头却格外地快,尽头的灯火逐渐阑珊,左右再一看,此处已经单薄得看不到任何人了。一阵寒风吹过,赵瑾忍不住哆嗦着起了一身战栗。

繁华谢后出梦来。

“我这是第二次走完这条廊,第一次还是当差时保护圣上才来。”傅玄化还在说话,赵瑾悄悄地避过了脸,把自己锁在背光的暗处,轻声对他说道:“不好意思啊檀英,我……我想一个人转转,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傅玄化以为她还在为朱门酒肉臭的事情烦心,是下也不做推辞,道:“那我先回诗赋大厅。”

他一走,那股灼热的气息也跟着消失,赵瑾走到廊外揽了一手雪,对着自己的面颊狠狠地搓。

雪沫在她急促的呼吸中渐渐淅成水珠,雪地间天寒地冻,赵瑾却觉得脸上在烧。她以为这样能够平息她体内沸腾的血液,可是割情如剜肉,再冷的冰与雪都盖不住这难以控制的熊熊烈焰,她的五指冻得发红,指尖刺痛入骨,但还在倔强地抓着地上的积雪。

要想放下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身后远远地有说笑声传来,赵瑾恍然惊醒,立刻起身准备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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