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179)

章惇自让她离去,独自一人坐在堂中生闷气。

张氏绕到堂后,却发现女儿素儿就躲在这里偷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叉腰瞪她。

章素儿吐了吐舌头,自觉地往院子里去。张氏跟了上来,与她伴行。

自去年离开汴京,这一年多的时间,章素儿身子愈发清减,但看上去精气神尚且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听闻林家悔婚的事,她眼下眉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你还笑!你爹都要愁死了。”张氏埋怨道。

“娘……您不是也不愿我嫁给那林家公子嘛。”章素儿开始撒娇,这一招对她娘亲张氏屡试不爽。

“娘知道你的心思,但为娘的,如何舍得让你出家去?娘宁愿你一辈子就留在身边,我也不愿……”说说这,张氏低泣出声。

“哎呀,娘……莫哭莫哭,女儿陪着您就是,一辈子都陪着您。”章素儿道。

“这哪儿能行,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张氏抹泪。

“有啊,那曹……嗯,也有不少没嫁人的女子呢。”她差点说漏嘴了,勉强改口过来。

“你还说!”张氏叱道,章素儿连忙闭嘴,抿唇望着她,显出无辜的模样。

张氏真是头疼至极,只能哀叹:“都怪我,为何那年没看好你,让你半夜就出了府去,你说你干甚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唉……”

“娘……您就别再说这些了……”

“是,人生憾事何其多。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韩家六郎,也是一门绝好的姻缘啊,你自己也是有意的,怎的最后就没成呢?”张氏懊悔不已,“都怪你爹,若不是他贬谪,我们也不至于只将你一人落在了汴京城,否则你爹上门去与韩忠彦谈一谈,兴许你这姻缘就成了。”

听她提起韩嘉彦,章素儿眸光一凝,垂下眸子,神色之中有掩饰不住的遗憾与失落。

“娘,人家已经是驸马了,您再提这些……又有何用?她与长公主的姻亲是先帝早就定好的,我与她,本就是有缘无分。”

这一年多,她以为她应该要看淡了,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心中隐隐难过。因着失去了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她人生最浓烈的记忆都留在了龙虎山之上,对家人的情感反而比较淡薄。不论是爹还是娘,在她心中都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还不若韩嘉彦在她心目之中的地位重要。

她不知道韩嘉彦这一年来过得如何,是否还在扮演那燕六娘,是否还在苦苦隐藏女子身份,与长公主成婚,她到底是忧还是喜呢?想来她应是没有暴露身份,否则如今也该听到她出事的消息了。她如此聪慧,应当有办法应对。

只是也许她过得并不好,那自己是否还能有机会?这段时日,她是否有一刻有想起自己?想到此处,她忙止了想法,她知道她二人已然不可能了,还是尽早断了这念想罢。

“我可怜的女儿……”张氏抱住了章素儿,一如儿时章素儿学步跌倒时一般。

章素儿伏在娘亲的怀里,心中却在想:好在,她并非一无所有,眼下还有一个人正在为了她的事奔波。

这么长时间了,仅仅一面之缘,她还以为写信向她求助不会得到回应,却不曾想她竟然会为她万里驰援,这让章素儿心中无比的感动:

曹道长,您眼下在何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州,古之殷都所处,汉魏邺郡。隋唐从之,至本朝依旧用古称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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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氏无疑是此处最大的望族,良田千亩,几乎都属韩氏,农户千家,几乎都是韩田佃农。韩忠献祠得全州香火供奉,人人称颂韩稚圭功绩。

韩氏对相州的建设是不遗余力的,这里教化繁盛,人人尊老爱幼,谦和礼让,垂髫小童歌咏先圣,田垄地头的老农闲来也唱诗颂词,处处可见诗文礼教的痕迹。

赵樱泓要来相州韩氏祭祖一事,是一早就派先头快马报给韩氏知晓了。因而这几日,远在汴京的韩忠彦也得到家中传来的消息。

他没有想到长公主竟然会去相州老宅,心想他这六弟还真是魅力不凡,竟然能让长公主纡尊降贵前来祭祖,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

于是叮嘱家里人,一定要对长公主尊敬,礼数周全不得怠慢。家族宗祠、学堂、书屋一律对长公主开放,必须要不遗余力殷勤招待。

于是离着相州城老远的官道之上,就已然有韩家老宅的仆人候在道旁,迎候长公主车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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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殷切备至的照拂关怀,入城之后的夹道相迎,让赵樱泓浑似回到了汴京一般。相州城的百姓对长公主的到来,无疑是无比期待的。

而随行的王氏姊妹,也终于不可避免地知晓了贵人的身份。她们简直浑身发麻,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攀上了这样的高枝。最难得的是,这高枝是如此的亲和友善,真犹如活菩萨一般,让姊妹二人心悦诚服。

韩家祖宅实际上并不在相州城中,需要穿城而过,过洹河,在河西北岸的安丰村,能瞧见一大片白墙乌瓦的亭台楼阁,宅邸宏阔而雅致,那里便是韩氏祖宅。

韩嘉彦自从入了相州城,就显得沉默无言。她安静的看着相州城中的景象,看着这田亩阡陌间的景致,看着前来迎接她们的韩府下人,一切似是如此陌生,似是从未见过;又好似熟悉到不需回忆了,一切都在记忆中活生生地上演。

只是记忆之中,九岁的她第一次来到相州时,身边只有一个从相州老家到汴京接她的老仆,没有什么热烈的出城迎候、夹道相迎,年幼的她头一回离开娘亲,怀着一腔不安的心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随着那老仆而来,隐没无声,无人知晓。

洹河还是那条洹河,但韩宅似是比以前还要富丽堂皇了。近几年,韩忠彦没少修缮祖宅,尤其是韩琦的万籍堂,被他扩建成了丛书堂,藏书七千余卷,分六库。河朔地区多有大士族爱藏书,但也无出其右。

祖宅前,一列的仆从夹道揖手相迎,车驾队伍被隆重地迎入宅邸正门之中。随后,韩宅目前最大的话事人携一大家的家眷出来迎接,这话事人便是韩嘉彦的五兄长韩粹彦。

韩粹彦,字师美,比韩嘉彦大两岁,目前官至卫尉寺丞。不过这是个虚职,韩粹彦不用在汴京卫尉寺就职,而可以奉官治宅。

他也有韩家共有的高大身材,年轻而器宇轩昂,唇上蓄了短髭,看上去谦卑宁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身后的一大家子人,是韩氏这些年苦心经营、开枝散叶的结果。

赵樱泓下车后被引入大堂,于上首落座。只是认识这些家人,搞清楚彼此间的亲属关系,就已然让她头疼不已。饶是她冰雪聪明,也不能一下全部记住。

这其中有韩琦那一辈的老人,也有韩嘉彦的另外四个兄长的家眷,除此之外,另有族亲、表亲难以计数,能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相州韩氏之繁盛可窥一斑。

韩嘉彦显得愈发局促阴郁了,一些幼年时的痛苦记忆逐渐翻涌而起。她来到相州韩氏之后,一直被养在偏院,是几乎见不到家中其他人的,只有老仆每日照看她的起居。她每日要去私塾上学,与一帮十分陌生的兄弟子侄坐在一个学堂之中,被所有人冷落排挤。

韩氏私塾对子弟的教育非常严肃,每日的课业也很繁重,还有奖惩机制,逼着每个子弟都必须拼命读书,才不至于落于人后成为笑柄。家中子弟是人人都要争着考科举拿功名的,若有子弟连功名都拿不到,在家族之中就会失去立足之地,连所获屋舍、钱财都会减少许多。

韩嘉彦记得自己在私塾上课后的第一夜,写先生布置的课业写了一个通宵。先生教的是《左传》,讲得已然很深奥,要求写的是策论。彼时娘亲都还没教她这些,她跟不上,不得不自己给自己补课,那年她才九岁,一夜内读完《左传》,翌日心力交瘁地交上那篇人生第一次写的策论,虽然写得语无伦次,相当糟糕,但还是被先生青眼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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