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20)

“哎呦,瞧我真不小心。不过想必六叔也不爱吃这糖,奶娃才爱吃。”

韩嘉彦至今还记得当时全家上下看他的眼神,讥讽鄙夷中暗含着打量、审视,人人的脸上都挂着做出来的假笑,只为迎合郎主韩忠彦的决定,但他们内心深处的不满已然掩藏不住。

这不是韩嘉彦唯一一次受辱,在那之后,韩嘉彦又有几次与府里人发生冲突,母女二人被仆从下人为难,区别对待。娘亲屡次妥协,最后只得分开用度,以不支取府内分文的态度,获得了一个相对隔绝的安宁小院。

但不久之后,韩嘉彦就被送去了相州老家,与娘亲分别。

她与娘亲是极不受韩府上下欢迎的,将她们接回来,是韩琦临终前的遗愿。韩琦养外室这件事,在韩家人看来,是老郎主身上一个巨大的污点,让他们面上无光。韩家人极讲究出身清白,而杨璇来路不明,且传为妓/女,始终为人诟病。

身为一家之主的韩忠彦也很不情愿,在韩琦过世一年多之后,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决定遂行父亲的遗愿,接回杨璇母女。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不是“儿子”,也就再也没有踏入韩府的机会了。

所以韩嘉彦戒了最爱的甜食,时时以此告诫自己身处于怎样一个动辄得咎的环境之中。她发奋读书,立志考取功名,只为挣出一个名堂来,让韩府上下再也不敢轻视她,让娘亲再也不用于府内受气。

她曾问过娘亲为何一定要让韩府将她接回去,承认她这个第六子的存在。娘亲问她:

“嘉儿未来想做什么?”

“走遍天下,自由自在,无愧无悔。娘亲,您的话嘉儿一直记着的,这就是嘉儿的梦想。”

然而这一回,母亲严肃地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如果你想要实现这个梦想,韩府六郎的身份就是你必不可少的助力。嘉儿,你长大了,过了做梦的年纪了。现在娘亲要教给你的,叫做审度形势,如水而动。顺则进,逆则避,借势而行,这样你才能一步一个脚印,行稳致远。娘亲不求你获得多大的成就,但娘亲希望你能不负此生。”

那时候的韩嘉彦不理解,但此后数年,她逐渐参透了母亲的话。她是如此的呕心沥血,一点一点地认真教韩嘉彦成人,教她如何立足于世。

仿佛她早就预见了自己寿数将尽、天不假年一般。

“十二岁那年,我回韩府过年节,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娘亲相聚。她要我上龙虎山,寻我师父平渊道人学艺,不学成不得归来。名义上是精进功夫,实则是学女扮男装的本领。那会儿,我已然有了女子的模样,再不走,必会叫人看出破绽来。我必须等到身体长成,扮男装再无破绽,才能回汴京。

“韩府大多数人并不关心我去哪儿,我与相州老家那里的借口是外出游历,拜会各地名学。在这点上,我的长兄给与了我一定的宽容。

韩嘉彦的自叙收尾,发髻也早已盘成,她一回头看见满面泪水的章素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唉……素儿,你哭甚,眼睛都哭肿了。”

“我难受……替你觉得苦。”章素儿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应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已不在乎韩府人对我是甚么看法。我现在只是想查清我娘亲去世的原委,否则我身为人女,该是何等的不孝。”

“为此,你还是要做韩府六郎,还是要考取功名?”

“是,这是我必须要跨过的坎儿。不如此,我无法查清娘亲去世的真相。”

章素儿一时沉默,瞧她面上神色坚毅,她心中的酸楚也渐渐淡了。抬起巾帕拭去泪水,她并未追问个中原因,只是道:

“这段时日,我不会再与你书信打搅你,你好好应试,我等你的好消息。”

没想到韩嘉彦却道:“素儿,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甚么?”

“我要查清你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帮你记起十四岁之前的回忆。”

章素儿怔然,望着她澄净真诚的目光,她缓缓醒悟过来,她这是在自己身上拴线,是希望自己不要泄露她的身份之秘。

且不论素儿到底愿不愿回忆起十四岁前的记忆,就算她不在乎那段记忆,也不会四处散布韩嘉彦的女儿身份。

一是她并无向外散布的渠道,无缘无故散布这样的消息,无凭无据,反倒不让人相信。二是说出去对她也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惹来非常多的麻烦,不仅仅是得罪了韩嘉彦,她还会得罪韩府,如果世人知道韩府六郎是六娘,这对韩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单纯从感情出发,她章素儿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做。

是以,章素儿嫣然一笑,不以为忤,反以为喜,打趣儿道:

“如此,素儿就仰仗嘉哥儿了。还有,如若家人逼我嫁人,嘉哥儿可得来救我。毕竟我可是知道你是女子呢。”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只得向她拱了拱手。

第十四章

韩嘉彦独自一人在韩府练蕉院内度过了除夕夜,聚精会神温书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长兄并没有请她加入府内的守岁宴,但也派人送了吃食和屠苏酒来。韩嘉彦独饮屠苏,微醺中倒觉颇有意趣。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元祐六年在一片爆竹声中到来。这刚跨过年头,元月初三,朝廷正式发布敕令,命翰林学士兼侍读范百禄权知贡举,天章阁侍制、吏部侍郎兼侍读顾临,国子司业兼侍讲孔武仲同权知贡举。

即日知举官入院,贡院落锁以禁军把守,大比进入第一阶段——出题。

这段时间,韩嘉彦反倒没有闭门温书,出了几趟门,专程去杨楼、潘楼、状元楼等茶肆、酒楼、勾栏瓦舍,坐个半日,听一听汇聚在场内的举子们讨论可能出的试题,以开阔思想,更好地做预备。

她颇有收获,尤其是在初七那一日,她于杨楼遇见了一位慷慨陈词的书生,名唤宗泽,字汝霖,长她几岁,亦是今次即将应试的举子。他对西夏、辽国边事颇有见地,于众多学子面前痛陈军事时弊,并推测今次考题可能与边事有关。

韩嘉彦颇为赞同他的想法,但心中有些担忧,因他的观点涉及到了新政革新中最敏感的整顿吏治,如若在考试时不把握好分寸,可能反倒会引发考官不满而落第。

不过韩嘉彦也并未与他接触,只远远观望。

十二日,出题已毕。礼部张榜,将正式的引试时间定在正月廿一日。在此期间,是举子们最后的备考阶段。

正月十五上元,汴京城热闹非凡,通宵达旦地狂欢,韩府人也大多出门去,到街道上看花灯、赏百戏,品尝美食。但一切都与韩嘉彦无关,她一人留在安安静静的练蕉院内,足不出户,做最后的备考。只有无父无母亦无家可归的雁秋依旧陪着她,不吵不闹。

正月二十,考试前一夜,韩嘉彦最后查验自己的文房四宝与纸张无碍。长兄韩忠彦当晚来见了她,与她简单谈了几句,说了些鼓励的话。他最后道:

“放平心态,中与不中,皆无大碍。大不了三年后再考,你还年轻。”

韩嘉彦笑了,拱手道:“多谢兄长宽慰。嘉彦定会全力以赴,不辜负兄长一片苦心。”

韩忠彦临走时深深看她一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翌日。引试第一门诗赋进士初试开考。

神宗熙宁变法时,王安石废诗赋进士,只以经义取士,本意是想获得更多务实的人才,因为王安石认为诗赋于政事无用。彼时身为新法反对者的司马光,反倒与他有着类似的见解。不过司马光认为取士当先重德行,文学次之。文学之中经义为先,诗赋次之。

熙宁前,举子皆考诗赋,学问范围极广,因为诗赋命题杂出于六经、诸子、历代史记。从命题角度来说,也较难重复。经义之题出于所治一经,一经之中可为题者,举子皆能类集。裒括其类,豫为义说,左右逢之。因而废诗赋后才十余年,数榜之间,所在命题,往往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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