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219)

此时她的状态十分微妙,脑海中一股上窜的空灵气,使得她总觉得有人提着她的发向上拽一般。四周景象虽入她眼,却又不似从前那般入眼便略去,不入脑、不入心。万事万物似是都在眼前放缓,变得清晰可查,她能观察到诸多的细节。

临别前,曹希蕴为她施了针,又切了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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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色有异,叮嘱章素儿今日回去后,脑海之中但凡出现任何异象,皆要记录下来。因着今日她心绪大变,尘封多年的记忆似是出现了松动,即将要浮上来了。

章素儿初初与她心意相通,情丝缠心,根本不舍与她分别。但眼下她二人只能秘密幽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双宿双栖,也是无奈。故而约好了下一回见面的时间,彼此间隔一段时间离开了安婆婆的小院。

曹希蕴没有问她该如何即得自由,又全孝道,她显然并不想给章素儿压力。而在章素儿心中,自己眼下与家中断绝关系,显然是并不明智的。

她已然明晰了自己的前路,也产生了一个需要了却的心愿,那就是还了韩嘉彦的人情,否则她总觉得自己很难坦然地与曹希蕴携手开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尽管有缘无分,但无论如何,她都感谢韩嘉彦那些年对她的照拂。如若自己失去的记忆真的对她有帮助,她很乐意去帮她。

且她心知韩嘉彦眼下与长公主成婚,未来难免会搅入朝局争斗之中。而自己的父亲,不日也将回归朝堂,重为宰执,她太了解父亲了,届时势必会有一番大清算。有自己这一层关系在,也许父亲对韩嘉彦以及她背后属于旧党势力的韩府,能够网开一面。

而如若未来父亲再度失势,她也希望韩嘉彦与长公主能够施以援手,助父亲渡过难关。她希望自己能起到一定的调和作用。

这是风口转向的前夜,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与家中断绝关系,否则她想要做的事,恐怕就很难做成了。

她今日的头脑非常清晰,将过去未来的诸多杂乱之事条分理析,几乎是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并做出了决断与安排。

而她身边的阿琳则显得忧心忡忡,因着她听到了自家七娘与曹道长定情的只言片语。作为七娘的贴身婢女,她再愚笨也早就看出七娘与曹道长之间非凡的情感关系,她无从置喙与干预,只是担忧七娘未来的前路荆棘。

主子不好受,她这个做婢子的,也不会好受。

晚膳时分,章素儿终于在父母跟前露面,安静用餐。章惇打量着她,觉得女儿气色确实比前一阵子要好多了。他心中欣慰,听闻女儿之前与文煌真有过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让文煌真念念不忘,如今终于结成良缘,女儿也不抗拒,想来恐怕对文煌真也是有好感的。

这是好事啊,他心中欢喜。

张氏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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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章素儿正准备上榻,不妨张氏来访,她忙将母亲迎入屋中。

张氏牵住女儿的手,打量着一身素单衣,披散长发的女儿。她的女儿,不施妆容,也如此亭亭玉立,继承了父母容貌最好的部分,正是盛放的花样年华。若再这般一日日蹉跎下去,实在太可惜了。

“七娘啊……娘不要求你甚么,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这一辈子能平和安然地走到最后,就是极大的福分。”张氏眸中含泪,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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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今日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些话?”章素儿望着娘亲已生华发的鬓角,心口酸涩。

“没甚么,你要嫁人了,娘舍不得。”张氏哽咽,抬手整理女儿的衣襟,“你是娘最小的孩子,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成家了,你是唯一一个尚无着落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的,娘就再也没有烦恼,能安心走了。”

“娘,您不要这样说。”章素儿的心揪了起来。

“孩子,你记住,章家眼下在最关键的时期。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绝不可给家中带来一丝把柄口实,每走一步路,都要千万小心。这么些年,家中任你在外,修道也好、隐居也罢,都由着你了。娘不期望你能给家中带来多大的助力,但求一个稳字,你明白吗?”张氏盯着女儿的双眼,苦口婆心地说道。

张氏没有说多么重的话,但这番话却像是洪钟大吕,震撼章素儿的心神。她心中那个温和无争的娘亲,终于显露出仕家女对朝堂政局的敏感,也终究将对家族命运的把控放置在了对女儿的放纵之上。

她明白娘亲恐怕知道自己和曹希蕴的事了,她虽未明说,却分明是在敲打自己。自己在娘亲面前所使的那些手段,恐怕都太幼稚了。

也许安婆婆没有那么的聋哑昏聩,她就是娘亲的眼线。

“我……我明白了……”恐惧的阴云重又笼罩上她的心头,她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张氏。

“好,娘相信你是懂事的孩子,早些睡罢。”

这一夜,章素儿难以入眠。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与曹希蕴定情的喜悦,已然被入睡前娘亲的告诫冲淡许多。但她的决心仍然并未动摇,她想要两全,尽孝与修道,她都要做到。

如果韩嘉彦能克服与长公主的婚姻那样的绝境,自己为何不能?在顽强这一点上,她自认不会输给韩嘉彦。她一定要守护好自己与曹希蕴的感情,将战线拉得长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利用身边能够利用的一切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相信最终时间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如此给自己提气鼓劲儿,她终于暂时摆脱了恐惧,陷入了沉眠。

哗啦啦的雨声震耳欲聋,此番夜雨,如天倾覆。

她浑身湿透地奔跑在街巷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世界里,只有道两侧宅院门头的灯笼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为她指引方向。

她的内心是极度委屈愤懑的,但她却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如此……

她似乎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要去哪儿呢?她似乎是要去找一个人,向那个人诉说自己的心绪。可她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去找谁……

她在雨中不知跑了多少条街道,她应当是认识路的,又好像迷了路,一切都显得如此迷幻而混沌,乃至于恐怖……

而更恐怖的事到来了,她拐过了一处街角亭,见到了一户门头挂着白灯笼的人家,前方黑暗的道路尽头传来了嘶吼和惨嚎之声,她非常害怕,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方的黑暗中行去。

一步、两步……深沉的黑暗与倾盆大雨将她的视线遮盖得严严实实,她甚么也看不清,黑暗中那凄惨的嚎叫声穿透暴雨,仿佛钻入了她的灵魂。

过了一会儿,惨嚎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撕扯啃噬血肉的咀嚼声,她浑身都在战栗,终于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竟僵在原地难以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啪嗒”“啪嗒”,踩着雨水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飘忽诡异的女子笑声逐渐靠近,那笑声尖锐又疯癫,忽而狂烈,忽而又如啜泣,听得章素儿浑身汗毛直立……

忽而天际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前方的黑暗,一个满面血腥、獠牙上还挂着粘丝碎肉的恶鬼之面与她就隔着一拳的距离,正狰狞地望着她笑。血腥味扑鼻而来,腥臭难耐。

“啊!!!”章素儿猛得惊醒,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喘息着,浑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七娘?!您怎么了?”侧间熟睡的阿琳被她的惊叫惊醒了,连忙下了榻冲了进来。

“没事,做噩梦了。阿琳……快研墨备纸……我要做记录……”

章素儿深呼吸了几下,平复惊魂未定的心绪。她隐隐意识到方才那个梦并不是单纯的梦,当年那场雨夜的记忆,可能真的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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