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293)

若实事求是地说,他这文章写得真是毫无可取之处,全是陈词滥调。可若这般直白说出来,也未免太伤他自尊,也损了文家的颜面。

他只得道了一句:“再做一篇,换掉这些套句,不要乱用典。”

文煌真默默点了点头,神情痛苦地再度铺纸研墨。

就在此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子由,是我啊。”

“兄长?”苏辙连忙去开了门,便见苏轼一身襕衫,戴着东坡巾,正微笑着立在门口,“您怎么来了?我正在给赫实辅导。”

“我就是来见赫实的。”说着,苏轼便笑着跨了进来。

文煌真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揖手见礼:“见过东坡先生。”

苏轼坐到了文煌真面前,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文煌真,淡笑着道:“我有些事想要问一问赫实啊。我也不绕弯子了,近些时日,我耳闻了一些消息,赫实你是在婺州府应举的?”

文煌真瞬间面色煞白,一旁的苏辙察觉到了不对,望了眼兄长,随后也看向文煌真。

“先生何故问起此事?”文煌真强作镇定问道。

“我想知道为何?”苏轼不答反问。

“家中曾有一位西席,是婺州人。因需要回家守丧,故我随西席先生在婺州读了三年书,顺便应举。”文煌真慑于他强大的气场,不禁回答道。

“是哪位先生?我在余杭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越地没有我不认识的大儒。婺州那里我也很熟啊。”苏轼笑道。

“那位先生名不见经传,您应不知。”

“说来听听嘛。”

文煌真被逼的没办法,只得报出了眼下文府之中的西席先生的名号:“邱道几,邱先生。”

“哦……”东坡回忆了一会儿,道,“我还真不知晓呢,得去查查,得去查查。”

说着呵呵笑起来,站起身来,看了苏辙一眼,便走了出去。

苏辙似是明白了甚么,望向文煌真。文煌真压根不敢抬头,眸光注视着地面,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日,文煌真草草结束了在苏辙府上的辅导,匆匆离去。他心中有种大难临头的不妙之感,不得已,终于回了文府,向父亲求助。

翌日,东坡抵达礼部公署,他身边辅助处理文书工作的押司前来迎接,东坡吩咐了一句:

“让祀部的张郎中来见我。”

“尚书,张郎中五日前已经病退了。”

“哦,是我疏忽了。眼下祀部的主官是谁?”苏轼又问。

“乃员外郎主事。是章择,章从廉。”

“章择……是章子厚的大公子?”

“正是,也是今年三月才新到的任。”押司回道。

“叫他到我公房来一趟,近期关于郊祀,我有些改进的想法,要与他商谈。”

押司一时苦了脸,自苏大学士到任礼部以来,可没少折腾,一会儿整顿婚俗,一会儿整顿丧制,一会儿着手改进贡举,如今怎的又突然和郊祀杠上了?

没法,苏轼要做的事他也拦不住,只得应了一声,去祀部唤章择来会面。

第一百八十八章

苏轼公房之中,章择正在阅读苏轼给他的改革简案,苏轼自己则神游到了别处。

近些时日,他真觉得自己的时间根本不够用。

自从今年返回中央担任礼部尚书,他感觉到自己与朝中格格不入。他屡遭排挤,朝中人皆觉他立场不够旧,有偏袒新党之嫌。洛、朔皆对他的返回感到不满,加之他从前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使得他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六月时,他曾乞求外放,但太皇太后和官家不允。他无法,只得继续在礼部尚书任上,尽量去做事。

眼见着太皇太后身子每况愈下,苏轼有预感自己在中央的时间不会长了。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成,可每一件事推行起来都是如此困难,阻力重重。

他越发能体会到王介甫的苦楚与难处,当年在那般强大的阻力之下,王介甫还能一以贯之地推行新法,可真是太不容易了。苏轼不是拗相公,没有他“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魄力,数月来颇觉力有未逮。

他只能先将需要做的事一件件全部铺开,同时推进,以期能在离开中央之前达到一定的效果。

继婚丧礼俗和贡举改制后,他又开始推郊祀改进,他想要化繁为简,尽量减少冗费。但这件事同样不好做,似乎砍掉哪一项,都会迎来成群的反对与谩骂。

此外,还有那棘手的针对文煌真的匿名举报,苏轼还未想好应对的策略,这两日也颇有些苦恼。

从他此前与文煌真的交谈之中,他发现此子确实心虚,看来空穴来风,并非不实诬陷。

至于举报之人,他也打听了一番,有了眉目,或许当是与文煌真一直关系不错的好友杜珩。此人当年是与文煌真一起应举的,且其父是当时的婺州知府,他多半知晓内幕,甚至他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人。

至于文煌真提到的那个邱道几邱先生,苏轼可真是毫无头绪。他已书信一封到婺州去打听了,要得到结果还需要些时日。

事到如今,见文煌真要通过子由考取进士,此人多半是嫉妒心勃发,因而匿名举报,想要将文煌真拉下马来。

苏轼很头疼这些蝇营狗苟,但身在官场中央,他也不得不去面对。

他看向坐在他眼前的章择,听闻文、章二家今年刚刚结为亲家,章择眼下是文煌真的妻兄,关系如此亲近,也不知章择是否知晓一些内幕。

可该如何与他开口说此事呢?苏轼内心也有些踌躇。

章择看完了苏轼写的改革简案,面露难色地抬起头来。

“从廉觉得如何?”苏轼笑问。

“尚书您要做的改革,确实十分必要。只是……真要推进,恐非易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被冠以新党之名,遭群起而攻?”苏轼淡笑道。

章择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从廉也并不赞同眼下对郊祀展开革新?”

章择想了想,揖手道:“尚书,当下是七月,您不若等到今年冬至的南郊大礼之前,与官家私下觐见,由官家定夺推行如何?便也不需非要拿到台面上,与众卿讨论,引发物议攻讦。”

“你详细说说。”

“于孟冬(十月)太庙袷(同“夹”)祭时,先与官家提一提,此后一直到冬至前,官家应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想来冬至前应能给出答复。”章择道。

“好,这是个好办法。”苏轼赞同,心觉这章惇的大公子脑筋十分灵光,虽有些取巧,不够光明正大,倒也是切实可行的办法。不愧是章子厚教出来的儿子。

与章择谈过之后,苏轼心中有底,一时心绪畅快了不少。猛得想起今日傍晚还有约,望了一眼牖窗外,天色已不早了,他便连忙收拾好物什,出宫归家,更衣准备去赴宴。

今日这邀约他已让对方等了不少时日,实在不好继续拖了。

邀他的人,正是李师师。

待他抵达师师家时,李师师已然准备好一切,恭敬等候多时了。苏轼入门时,揖手表示歉意:

“师师姑娘,近期公务繁忙,是东坡怠慢了。”

“先生您太客气了,您能赏光到奴家陋宅上来,是奴家的荣幸。先生快请进。”李师师笑容如花绽放,她仰慕苏东坡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大名鼎鼎的东坡先生。

今日这宴席相对隐秘,除了东坡之外,只有苏辙相陪。

师师宅院不大,但宅中景色清幽雅致。穿过回廊,李师师招待苏氏兄弟至凉亭入席,一面欣赏夏日美苑,一面品尝美食美酒。

东坡好吃,李师师今日准备了不少美食。东坡性酷嗜蜜,桌上有着数道甜肴,也有来自东坡家乡蜀地的元修菜。此外,竟有不少来自江南的菜蔬,诸如薤花茄儿、辣瓜儿、倭菜、藕、莼菜笋、糟黄芽、糟瓜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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