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338)

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皇帝赵煦,抛下他赤心挚爱的国朝、方兴未艾的大业、骨肉相持的亲人,独自一人走入了历史的深处。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月十二日,官家大行。

韩嘉彦立在福宁殿的檐廊之下,望着远方万里碧透的晴空,无言麻然。悲痛并不来势汹汹,但却如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赵樱泓因悲伤过度已然晕了过去,朱太妃、赵桃滢这母女俩也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难以自持。韩嘉彦与简王赵似将她们送回了朱太妃宫中暂歇。

眼下,韩嘉彦还得强撑着,完成官家对她的遗嘱。

官家临终前,对韩嘉彦、赵樱泓、简王和朱太妃专门提到了后嗣问题。他道:

“朕走后,满朝文武以向太后为尊,她将决定皇位的继承人。端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她势必要强推端王继位。端王轻浮,难堪大位……咳咳咳……十三弟,朕的这个位子,只有你来坐……”

“皇兄,皇兄啊……臣弟不要做甚么皇帝,臣弟只要您活着……”赵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听朕说……朕的时间不多了……”官家强撑着,继续道,“朕亲政不过七年,根基尚浅,虽然新党把持了当下的朝政,可远未到能与旧党平衡的地步。朕还在时,尚能压制,朕不在了,旧党势必强势反弹。

“尤其是,宗室基本都倾向于旧党,而在朕的后嗣问题上,宗室的意见有着极大的权重,很有可能与向太后和旧党合流,最终强推端王上位。

“因而,如若想要压制住他们,就只能团结众新党宰执强力弹压,快刀斩乱麻。你们眼下……就要去联络宰执们了。朕敢肯定的是,章惇必会支持十三继位,唯有曾布,狡猾如狐,立场模糊,你们一定要争取到他的支持!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心脏呕出。韩嘉彦为他顺气,沉声安抚道:

“官家,我们会尽力去做。只是……如若我们无法扭转败局,该如何是好?”

官家突然死死抓住韩嘉彦的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话来:

“姐夫……你曾答应过朕,尽你所能匡扶天下,朕要你……说到做到,这是朕最后的祈盼。

韩嘉彦心中翻江倒海,唇瓣微颤,久久难以成言。

“答应朕!”官家双目赤红,泪水已然湿了满面。他几乎在哀求,让韩嘉彦痛彻心扉。

他能够预见,一旦端王上位,国朝本已有的复兴之象将会断绝,甚至可能会坠入更绝望的深渊。那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

而他没有时间去思索韩嘉彦问题的答案了,这个问题,他只有抛给韩嘉彦,让她自己思考出路。

“臣……起誓,尽己所能匡扶天下。”韩嘉彦亦落下泪来,跪地叩首,郑重应誓。

“好,好。”得到韩嘉彦的誓言,官家终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无法维持回光返照的状态,他靠在榻上,缓缓阖上了双眼。

……

此刻回想起官家临终前的情景,韩嘉彦禁不住再次泫然。但眼下向太后入福宁殿,诏宰执商议后嗣之事,时间急促,容不得她在这里伤怀落泪。

她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强压心绪。

不远处的阶下,众宰执陆陆续续拾阶而上,准备入殿。

韩嘉彦候在殿门口,与众宰执一一见面。

最先来的自然是章惇,他瞧见韩嘉彦,未等韩嘉彦开口,就一抬手将话言明:

“都尉放心,简王当立,老夫心知这必是官家心愿。都堂内一半以上的人都随老夫的意见,只是有些墙头草,态度模糊。你重点关注曾布,他拉了个小团伙,与我不和。”

与章惇说话就是痛快,韩嘉彦点了点头。

跟在章惇身后的宰执共有四人,皆与章惇立场一致,韩嘉彦与他们揖手见面,一切不言自明。

随后,韩嘉彦见到了最近刚被调回京中不久的长兄韩忠彦。她上前揖手道:

“长兄,大行皇帝临终前遗言,愿立亲弟简王,您有何意见?”

韩忠彦叹息道:“大行皇帝不曾明确立下遗诏,此事当成为向太后手中最有力的把柄。我们这些宰执的意见,恐无法阻挠向太后另立端王的决心。”

韩嘉彦心中明白,但她也明白官家为何不曾立下遗诏。他的心中,终究有顾忌。他若明确指定简王继位,恐怕到时候若向太后不服,宫中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官家终究仁善,为了保护遗留在世的亲人朱太妃、赵樱泓、赵桃滢和简王,他选择了不明立遗诏,将后嗣矛盾转移到向太后与新党宰执的之间。如此,至少亲人们能够不直接与向太后争锋相对。

“我明白,长兄,还望您费心。”

“我自当尽我所能,你小心曾布,他与蔡氏兄弟走得很近。”韩忠彦叮嘱了一句,便入了大殿。

韩嘉彦心中发寒,章惇、韩忠彦都提醒她小心曾布,恐怕官家的遗命——拉拢曾布,将无法达成了。

不出所料,随后而来的曾布,身后跟着蔡氏兄弟,蔡氏兄弟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从她身侧掠过,而曾布只是揖手对她微微一笑,道了句:

“都尉面色不好,保重身子。”

随即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入了大殿。

韩嘉彦仰天长叹,知晓大势已去。

韩嘉彦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能立在外静听殿内的动静。好一阵沉默后,他忽而听到了章惇的声音。他的声音显得愤怒而强硬:

“按礼法而言,同母胞弟简王当立。”

随后向太后的声音传来,毫不示弱:“我无子嗣,诸王都是神宗的庶子。”

言外之意,真的要计较礼法,简王与端王并无任何区别。

章惇复言:“既然都是庶子,按长幼应立申王。”

向太后反驳道:“申王有疾病,不能立为帝。”

章惇还想说话,曾布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斥责道:“章相,立储一事,吾等当听太后处置。”

蔡卞、蔡京、许将等宰执皆出言附和,批驳章惇插手过多。章惇双拳难敌四手,一时败下阵来。随在他身后的四名宰执,此时见风向不对,也都明哲保身,不言语了。

太后于是立刻做了决定:“立端王,即刻颁诏书。”

听到此处,韩嘉彦也不必再继续留下了。她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发冠,深吸一口气,步下御阶,向宫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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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晓自己此番出宫,恐怕便再无踏入宫门之时。

走出东华门时,梁从政前来送她,泪流满面。

韩嘉彦无言地望着他,最后只是道:

“我将挂冠而去,你替官家护着朱太妃和徐国长公主,她们在宫中无人照拂,全靠你了。待功成身退,你姐姐、姐夫和外甥们,会来接你。”

“喏。”梁从政跪地,向韩嘉彦叩首。

……

国不可一日无君,只是刚刚登基的新皇,对于皇帝这个角色尚不能适应。

赵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个闲散王爷,过着风流富足的生活。却不曾想,一朝登天,竟成了天下之主。彷徨无措之中,心中难免透出难以言表的喜悦。

起初,他尚不能独立亲政,是在向太后的掌控之下完成了朝局的交替。

首先要处理的,便是大行皇帝的后事。修山陵,定谥号庙号,树碑立传,盖棺定论,君王的身后事早有定制,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大行皇帝谥“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定陵寝名“永泰”,由宰相章惇担任山陵使,前往巩县皇陵群,督造永泰陵。

谥法里,“哲”是个美谥。知人曰哲;明知渊深曰哲;官人应实曰哲;明知周通曰哲;识微虑终曰哲;知能辨物曰哲。哲宗庙号,为有皇帝以来的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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