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342)

签下这份召还诏书后,赵佶感到心情舒畅。不只是因为蔡京当还,更因为他最忌惮的人就要离京了。

两个月前,韩嘉彦、赵樱泓联署一份奏表,请求出京游赏山水,预计可能会在外两到三年不还。

赵佶起初猜疑不定,因而没有答应。

韩嘉彦与他之间有些龃龉。他与先皇感情太深,自己继承皇位,与他之间天然就生了一层隔阂。他听闻韩嘉彦与一些江湖中人有来往,而韩师是个绝顶聪明又颇有魄力之人,他打小就领教过,因此害怕韩嘉彦带着赵樱泓出京,是为了联络那些江湖中人,针对他生出甚么事端。

不过,韩嘉彦、赵樱泓连番上疏,言辞恳切,韩嘉彦对他有师长之恩,赵樱泓也是他的长姊,赵佶见他们将此行的路线图和出行的随从人员都报备上来了,轻车简从,想来并无反心,终于还是决定看在情面上放行。

今日上午,他们就要出发了。赵佶唤来了童贯、梁师成,让他们服侍自己出宫,他要微服去送别韩嘉彦、赵樱泓一行。

前两日汴梁大雪,出行这一日一片肃寒。

韩嘉彦一行车马刚出了府门,就接到了赵佶派来的内侍报信,说是官家要亲自来送行。一行人不得不等在府中,又耽误了许久,才等到了赵佶前来。

寒暄一番,赵佶反复叮嘱一路注意安全,他还下令沿途各地的州府县衙对长公主一行要多加关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赵樱泓谢过,终于得以出发。

赵佶目送他们离去,仿佛他登基之后心中最后的一丝顾忌与挂碍也没有了。他唇角露出笑容,拢了拢肩头披着的裘氅,忽而踅步,也不回宫,却往闹市方向而去。

他轻车熟路,不久后,便到了一处并不十分起眼宅门口。

身旁的童贯上前敲门,不久,一小厮前来开门。他疑惑地望着门口的人,询问道:

“几位官人有何贵干?”

“在下赵十一,想寻师师姑娘一叙。”赵佶笑道。

“官人可与我家姑娘有约?”小厮问道。

他家姑娘早几年就已不待客了,如今会有往来的都是些相熟的友人,一般也都有信笺先约,才会持笺上门。

“今日心之所至,未有先约。小哥,你且去禀报,师师姑娘自会请我入门。”赵佶淡笑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诗笺,递给这小厮。

小厮接过诗笺,只觉得这诗笺上的字瘦峻凌拓,非常特别。他不禁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官人,他生得英俊非凡,眉目间蕴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风流气质,一身衣袍贵不可言,桃花眼角下一颗泪痣,好似那戏腔里的桃花仙。

他直觉不敢怠慢,道一句:“官人稍待。”便进去禀报。

童贯、梁师成在旁道:“官家,您何苦这般,直接进去便是。”

“欸,怎可唐突了美人?”赵佶乜他二人,“往后再来,尔等不可多言语,随在朕身后即可。”

“喏。”童梁二人心知这位风流天子的秉性,叉手应喏。

赵佶已于元符二年娶亲,那时他还是端王,端王妃名叫王繁英,今年二月册立为皇后。这位王皇后今年五月时刚为赵佶诞下了长子赵桓,且如今又怀上了。

在此期间,赵佶是一点也不闲着,连番收了好几个侧室,还与多位御侍、女官有染。

他哥哥哲宗这辈子子嗣如此艰难,与他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如今,这位不知足的风流浪荡子,哪怕当了天子也不收敛,竟微服到坊间寻花问柳了。这第一站,便是他心心念念好多年的李师师。

童梁二人心中犯嘀咕:这李师师年逾四旬,早就是残花败柳,风流天子这些年不曾见她模样,也不知见了之后是否会幻灭。

等了有一会儿,李师师亲自出来迎接。赵佶瞪大了双眼瞧着眼前人,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已然彻底脱了少女气,愈发地成熟有韵味了。

李师师面色并不十分好,有些艰难地行礼,勉强扬起笑容:“未知是十一郎君驾到,奴家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她未曾点破赵佶的身份,似是愿意配合他玩这场微服扮演的游戏。

赵佶听她唤自己“十一郎君”,登时骨头就软了。当即上前一步,道:“师师姑娘,我等这日已然很久了。”

李师师垂眸,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长公主全家出游离开汴梁后,李师师的府上却自此多了一位常客——赵十一郎。

他是当今天子,却也只将自己作一位寻常倾慕者,在李师师面前表现得克制有礼,乃至于姿态谦卑。

李师师与韩嘉彦、赵樱泓的关系相当微妙,在赵佶看来,她算是她们交好的友人。赵佶本以为李师师倾心韩嘉彦,因着她逢年过节常常会去长公主府走动,平日里也时常会有诗词唱和与人情往来。

但许多年来,韩嘉彦从未与她单独相处过,而一直衷心于赵樱泓,逐渐打消了赵佶的疑虑。这才是他终于敢大胆追求李师师的缘故。

不过,他到底还是得等韩嘉彦离开,才敢造次。仿佛一个背着先生顽皮的学生般,生怕先生说他的不是。

为何来追求李师师是不对的?自然,在赵佶内心深处也知道,身为天子,不该到民间来寻花问柳。但他秉性如此,压根也不打算改,在一声声的“风流”的赞誉之中,他心安理得地穿行于花街柳巷,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身在脂粉中打滚的本事。

但他自认,内心深处对李师师的长情,是独一份的,超绝于寻常情欲,而是一份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倾慕。

他始终牢记李三才对他的教诲,爱情这事,从不讲道理,他坚持不懈地给李师师写信,写了许多年,如今虽未等到弱冠年,但他已然是天子了,他自认自己已有资格来见李师师。

但这一切在李师师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李师师几乎是在接到赵佶第二封信时,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这么些年来,她每每收到赵佶的信,都会感到无奈和困扰。

不过,这位王爷的书法、文笔、绘画和才情,却着实是眼见着愈发精进。每有来信,便精进一分,李师师内心深处,还是欣赏他的才华的。

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登上天子之位,就这样强硬地挤到了她的身边来,让她感到紧张至极,无所适从。

李师师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赵樱泓、韩嘉彦那般即兴出游,久久不归。奈何,这么些年,她在京中也创立了自己的事业,实在是走不开。

赵樱泓这些年对京中的福田院、居养院、慈幼局、安济坊都大力扶持,她拿出自己的供奉,为这些福利设施做修缮,并添置更好的餐食与被褥。

因与李师师交好,她还专门请李师师帮忙,去给这些福利设施之中的孩子们做教习,不分男女,教他们读书识字,尤其是女孩子,她们最为关心。

这样的事,仕林之人是不会去做的,反倒是她们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才懂女子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才能抛头露面,不怕指摘地去给女子教书。

故而,近几年来,李师师逐渐开始出入这些福利设施,与尹香香一起编写女子教材,教会她们读书识字。甚至教她们识谱奏乐,陶冶身心。时间久了,她和尹香香逐渐爱上了这份事业,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孩子身在污泥中,不得一日不管教,否则便会堕落下去,再难施救。

那日大雪纷飞之时,赵佶撞见她在福田院施粥,就是事业的初始。

如今,她在韩嘉彦的帮助下已脱离娼籍,成了良民。只是她在民间的名声太大了,谁都不认为她是个良民,要想转变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印象,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而皇帝的到来,更是让她感到一阵绝望,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的人,她对他只有虚与委蛇,努力周旋。若是他要用强,自己也没有半分反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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