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349)

赵挺之看了儿媳一眼,后背隐隐出汗。韩嘉彦念出这句子,让他面上发烧,堂堂宰相,志向竟还不如自家儿媳。他向韩嘉彦作揖:“老夫不忘先帝提举恩德,定当老骥伏枥。”

韩嘉彦微微一笑,最后望了李清照一眼,作揖道一句:“保重。”

随后终于离去。

“呀!钱还没给韩先生。”待到韩嘉彦已然不见了踪影,立在门口相送的赵明诚才回过神来,自己买碑的钱还在袖袋里。

李清照没理会丈夫的糊涂,望着韩嘉彦远去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

……

崇宁五年的春闱,韩嘉彦给相州老家带出了三名进士,此事让老家乡绅彻底对幽草堂没了微词。

眼下幽草堂之外,讲武堂也在如火如荼地讲学之中,韩嘉彦预见战事不远,乱世习武比读书更有用。

韩嘉彦、赵樱泓久未回京,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便打算花些时间走访京中的亲友。

她们给朱太妃上香祭扫,也与简王和已出嫁的桃滢及夫婿潘意见了面,弟弟妹妹都已成婚,生活尚算美满,赵樱泓感到安心。

之后,她们第一位见的友人便是李师师。李师师管着京中赵樱泓设下的诸多慈善福利设施,她们除了访友,也要帮她接过这些设施。

赵樱泓和韩嘉彦上门拜访时未提前知会李师师知晓,彼时李师师正在宅中待客,闻得她们来了,大喜,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师师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长公主!韩都尉。您二位……真是一点也没变。”李师师望着眼前的这对璧人,一时惊叹。

怎可能丝毫未变,韩嘉彦如今已三十有八,赵樱泓也到了而立之年。二人都已步入中年了。

韩嘉彦的假须已从短髭成了垂胸的三绺长须,乍看上去确然与中年男子别无二致。只是细看,却觉得她实在超出寻常男子的俊美,那长须衬得愈发仙风道骨了。

而赵樱泓,也已然是个成熟贵夫人的模样。除却早年间就有的端庄婉约,她身上更有岁月带来的沉淀和从容。而从她身上,似乎再不能看到皇家公主的架子了,多年的民间生活,已让她洗去了那一身的骄矜,更显平易近人。

数年不见,李师师瞧上去似乎不曾有多少变化,这些年哪怕疲于应付当今圣上,也不曾让她有丝毫懈怠,她一直都是如此斗志满满。

李师师将她二人请进去,过堂时,忽见一总角童子,已有一般成年人高。正立在门廊,向她们行礼。李师师笑道:

“希孟,别光行礼,开口喊人。”

“希孟见过长公主、韩都尉。”这孩子开口道,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对夫妻。

“呀!这就是当年那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赵樱泓惊讶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我家小侄子,今年已有十三岁了。”

当年被张定远所害,李师师的叔父王辰被迫离京,后来在外娶妻生子。张定远案发后,一家人沉冤昭雪,回到汴梁重新开了染房。

如今在李师师的帮衬下,王氏染坊的生意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中开染坊的缘故,李师师这位小侄子是个天生对色彩非常敏感的神童,小小年纪,就画技超群。

如今他每天都会到李师师家中来,借着李师师的书房和笔墨练习绘画。李师师为了这个孩子,隔段时间就要去采购各种颜料。

“不过,这孩子拜了师父,眼下颜料的事倒是不用我愁了。”李师师说这话时,神色显出几分不自然。

“不知他师父是谁?”

“今上。”李师师淡淡道。

韩嘉彦和赵樱泓一时沉默下来。

几人入了内屋,李师师奉上茶点,与二人闲谈近况。半晌,韩嘉彦忽而疑惑问道:

“尹香香姑娘呢?怎么不见她人?”

“香香她……被今上带走了。”李师师难以启齿,她与尹香香这些年的遭遇,真是不足为外人道。那荒唐皇帝,在她们这里的所作所为愈发苟且,竟想让二女同时服侍他。

她们实在是忍无可忍,最后还是尹香香提出愿意跟着赵佶搬离这里,才化解了难堪。李师师虽然时常与在相州的长公主夫妇有书信往来,却始终不曾提起此事,因为实在是难以启齿。

“荒唐!”赵樱泓愤怒地站了起来。

韩嘉彦拉了她一下,赵樱泓咬牙,最后还是愤懑地坐回原位。

“今次我们来接手汴梁的济慈事务,这些年辛苦你了师师姑娘。”韩嘉彦开口道。

“谈甚么辛苦,我的家在这里,叔叔一家人是我在世唯一的亲人了。为了他们,这口气我也得忍。为了侄儿未来的前途,我委屈自己又如何。我若是反抗,他们势必要被牵连。本来荒废的染坊好不容易做起生意,还有那些可怜的济慈院里的孩子,我放不下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心里的支柱。”李师师云淡风轻地说道。

“师师姑娘,我们知道你的顾虑。但我们仍然希望你能为自己考虑考虑,你若愿意,我们眼下就可以将你接走。”此事,韩嘉彦已然不是第一次与李师师提起,但李师师的回答总是拒绝:

“不忙,再过两年,待我将侄儿送入翰林图画院,谋个画师职位,我便打算退隐,远离汴梁。我人老珠黄,想来那皇帝也该对我感到厌弃了。”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韩嘉彦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赵樱泓,赵樱泓明白她的意思,她们早先曾秘密商量过一件事,就是要制造一件让赵佶再也不敢来找李师师的恐怖事件,此事非常冒险,但如今看来,也当提上日程了。

李师师再度打破沉默,扬起笑容道:

“近来,我家侄儿也交了个半师半友的大画师,名叫张择端。”

韩嘉彦顿时讶然:“咦?我早年也与择端相识,当时他对绘画就痴心迷醉,我丝毫不怀疑他会有一番成就。他那幅《清明上河图》,真全然是他的风格,细致到了极点。”

李师师一眨眼,笑道:“服侍皇帝还是有些好处的。那幅画被皇帝拿来我这儿炫耀,当下还存在我这儿,你们想看吗?”

第二百二十四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只在画谱之上见过《清明上河图》摹绘的片段,不曾想真迹竟然就在李师师这里,自然要一睹为快。

李师师在几张方桌拼成的长桌之上,将画卷缓缓展开。韩嘉彦与赵樱泓低头仔细看,不一会儿就沉浸在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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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分明就是汴梁城最真实的写照,每一处屋瓦、每一座桥梁,甚至店头的旌旗,行人面上的神色,都栩栩如生。

瞧着瞧着,赵樱泓竟然热泪盈眶,正是这些活生生的人,组成了她热爱的国朝。赵樱泓想要让他们过得更好,只可惜今上昏聩,奸佞当道,而她却无力扭转这一切,倍感痛心疾首。

世事无常,人生几多坎坷,终究是不如愿为常。四海一统,物阜民丰。这简简单单八个字的梦想之遥不可及,也许不仅仅终她一生无法实现,甚至耗费无数代人,也无法实现。

王朝兴替,究竟何为长久?

“这幅画,要传下去才好啊。”韩嘉彦此时突然出声感叹道。

赵樱泓猛一抬头看她,泪水滑落面庞。

韩嘉彦抬手拭去她的泪水,笑道:“当我们百年之后,后世子孙还能看到我们,多好。”

“嗯。”赵樱泓点头。

李师师默然望着窗外,自己一介贫贱青楼女,后世人是否还能知道自己的存在呢?人生短短六十载,百年之后的事,她也没有余力去考虑了。只有似韩嘉彦、赵樱泓这样的人,才会去考虑名留后世之事罢。

正惆怅间,忽而韩嘉彦奇怪地“咦”了一声,她发现这幅《清明上河图》画轴,其中竟然藏了一小卷字条。

韩嘉彦曾跟着师兄学装裱,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分辨每一幅画的轴头、命纸的材质,以此判断装裱的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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