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诔(159)

作者:吕不伪 阅读记录

她最终还是被赶出了已是废墟的家。当父亲丢下母亲的尸身,挥舞着一根烧黑了的木头向她奔来时,她便知道,这一次,这个家是当真抛弃了她。她失魂落魄,不得不转过身去,逃离这里,四处游荡。可她所到之处,却总是有人在如此议论着:

“那便是崔家的姑娘,是个克星。”

“父亲被她克得丢了官,弟弟妹妹被她克死,母亲被她克得丧了命,好好的家也走了水。”

“博陵崔氏,名门望族,就算系出旁支,家道中落,又何至于此!”

“她爹娘对她还是太好了,若我有这么个女儿,绝不能留她。不然,何来后面这么多的灾祸?”

崔宁之听着这些话,默默地走在乡下的小径上。她似乎已经无动于衷了,只是眼里还不自觉地流着泪。可或许是眼泪流得太多,到后来,她竟连眼泪都没有了。好好的一双眼睛,被她哭得发红肿胀、酸涩难忍。而她也终于回过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又走回了那被火烧毁的庄子上。可眼前景象,却又让她不由得一愣:

在烧得只剩了一半的堂屋里,在那高高的房梁上,一截白绫晃晃悠悠。白绫下挂着的,正是父亲的尸身。

她彻底没有家了。所有亲近的人,都被她克死了。

她安葬了父母,然后便过上了居无定所的日子。她靠着典当从废墟里捡出来的一些没被烧毁的金银首饰度日,祖上传下来的那把剑也到了她手中。游荡了好些日子后,她终于看到了姜家表姨父的来信,然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去扬州的路。

然后,她便被困在了洛阳。洛阳城被围,城里的百姓断了粮。官署倒是藏了许多粮,却都被那些当官的偷偷运回了家。她那时已经露宿街头,常歇的那条巷子里住了十八户人家六十八口人。她看不下去他们忍饥挨饿,便在夜里潜入了几个大官的府邸,偷偷扛了许多袋粮食回来。那些粮食可真重啊,她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终于扛够了这十八户人家一个月的口粮。

终于,她累倒在了巷口。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她还记得巷子里的那些人看到粮食的神情,用两眼放光来形容根本不为过。他们将她称赞不停,又热情款待她……那是她第一次不被人嫌弃,甚至可以说是欢迎。原来,她不是只会害人的。

“崔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那些人说。

“我们能遇到崔姑娘,是上天垂怜!不然,只怕我们都要饿死在这洛阳城里了!”他们说。

那时,她真的以为,她的人生会就此改变,或许有人愿意接纳她这个煞星。可是很快,官府就追查上门了。崔宁之只觉得可笑,在这紧要关头,城里的官兵不去打叛军,却在对付老百姓上使尽了浑身解数。不,那些官兵根本没有用全力。他们只是恐吓了一下,又许以小利,那条巷子里的人家,便将她出卖了。

他们在她的水里下了蒙汗药,趁她昏睡时,将她绑送到了官府。崔宁之是在牢里醒来的,那时,她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了这里。又或者说,她知道其中原因,却怎样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她在牢里被严刑拷打时,她在想:怎会如此?她在牢里被重刑折磨时,她也在想:何至于此?她在狱中染上疫病奄奄一息之时,她还在想:为何如此待我?

可没有人能回答她,牢里只有似鬼神喘息般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她也早就说不出话了,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大地好似在震动,但她知道,不是大地,是她自己在忍不住地颤栗。

她就要死了,或许死了也好。可是当焚尸的那把火即将烧到她身上时,她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气力,竟强撑着站起身来,捡起了地上掉落的火把,便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火场里负责烧尸的官兵早已懈怠,见她起身,只有满脸错愕。同样的,他们也没反应过来,便被她夺了刀,杀了。

可是,杀了他们有什么用呢?她沦落至此,岂是杀一两个人解决的?或许,该死的是她。这世上早就没几个人在意她了,她活着有什么意思?孤零零地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没有人念得她,这和从未存在过究竟有什么区别?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杀他们,但身体的一切举动都自然地引向了这一结果。或许,是本能吧。她的身体还不想死,便拼尽全力从带着她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又让她麻木地手刃了那两个官兵。

围观的人见了这情形,不禁四散奔逃。这动静惊来了不远处的官兵,又有官兵急忙赶来这边。可他们哪里敌得过疯狂又麻木的崔宁之呢?

说来可笑,她这一身的功夫,还是父亲传授的。父亲一身祖传的武艺却没有用武之处,她倒是把这武艺发挥到了极致……还是以这种方式。

崔宁之记不清那一天她究竟杀了多少人,她只记得,只要有人来阻挠她,她便会控制不住地下了狠手。当她终于回到那小巷时,她浑身的衣服都浸了血。周身的血腥味儿一股股地上涌,她终于支撑不住,扶住了墙,“哇”的一口将胃里酸水都吐了出来。可吐了这一口之后,她却忽然自觉神清气爽,在狱中受病痛折磨的痛楚在刹那间消失了大半。

这声响惊出了巷子里的人。有人探出头来看,便看见了浑身是血的她。那人当即吓得腿软,又要连忙将门掩上。可崔宁之眼疾手快,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领。

“为什么,”她逼问着,盯着那人的双眼,“我明明救了你们!”

那人哆哆嗦嗦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崔宁之看着那人的面孔,又忽然觉得这一切很没意思。平头百姓,如何抵得过官吏的威逼利诱?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罢了,”她松开了手,转过身去,“就如此吧。”她说着,便要走。

“等、等一等。”那人却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

崔宁之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他家墙头上飞出来一个干瘪的包裹和一把剑,又叮叮咣咣落在地上。“你的东西都在这里,”那人将门重重关上,“我求你了,崔姑娘,别再来了!”

又是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一天,但此刻的崔宁之已经不想计较了。她低头看了看那把剑,终于还是走上前去,俯身捡起了剑和行李。她将行李打开一看,果然丢了些耳环镯子,但那压制她命格的玉佩,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

她将行李和剑都背在了身上,又转过身去,默默地离开了这里。她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只是在洛阳城的街巷里踽踽独行。

不知不觉,天黑了,她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远处却传来哭丧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原来是这条巷子里有户人家正在办丧事,灵幡上缀着的白绸正在随风飘荡着。

她听着这哭丧声,怔了一下,又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十分可笑。“总归都是要死的,”她想着,又有几分和这命格赌气的意思,“这些人是生是死,和我有什么干系?从今后,我只管顾着自己便好了。我崔宁之……”

她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又苦笑一声,喃喃道:“这名字不好。宁之宁之,却从未安宁。”她想着,又看向了那灵幡。如今,洛阳城被围,正是困难的时候,这户人家还有精力置办丧仪,也算有心。

那么,她便改名叫“灵仪”吧。她想。

灵仪、灵仪,殡葬之仪仗。宁之这个名字,她不配。但灵仪这个晦气名字,她却担得起——她已然是孤身一人。从今往后,她不必再在意别人,她只需在意自己便好了。大不了,把周围的人都克死,大家共赴黄泉,谁都别活了,也不愧这个名字!

她想着,仰头望着星空,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灵仪,”她想,“这个好。”

后来,她渐渐地典当了身上所有的行李,甚至还借了些钱,到最后,连那块玉佩都被她抵押了出去——她不需要那玉佩来压制她的命格了。她只留下了一把剑。洛阳城于她而言如同地狱,她不介意在地狱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但总归需要防身的东西。一把剑,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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