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诔(238)

作者:吕不伪 阅读记录

冰夷摇了摇头,宓妃微微一笑,又坐到了石头边。她手里变出了一壶酒,抓着酒壶便饮了一口。

“我能成神,是因为,有凡人祭祀,”宓妃说,“君能成神,也因凡人。若无凡人祭祀,我便是水下的烂泥枯骨,君则不会生出意识,永远是一条无知无识的大河。”

“神灵之本,便是凡人。若无凡人,岂有神灵?”宓妃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难道我是因渺小的凡人,才得以存世么?”冰夷不信。

“是,”宓妃却十分肯定,又自嘲笑道,“说起来,我也是在成神之后,才悟得这一切。”她说着,放眼看向茫茫山川,道:“君之言不无道理,凡人的确渺小,而这正是神灵诞生之因。若非渺小,如何能卑微地祈求上苍?若非众人之祭祀祈愿,又何来神灵?”

宓妃说着,看向了身边的琴。“《南风》之悲,正在于此,”她说,“因自身弱小,而不得不发出祈愿;祈愿之辞,明明朴实无华,却又时常落空;即使落空,凡人还是要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千年万岁,从未改变……”

她说着,眼中竟滴下泪来,又连忙一把抹去。“君或许会觉得凡人聒噪无趣,我却只觉悲哀,”她望向冰夷,“若是可以,我当真希望这世上不再有神灵,凡人靠自己双手便能丰衣足食。若真有那一日,即使我魂飞魄散,也得以心安了。”

她说着,强颜欢笑,随手变出一块方镜,顺着水推给了冰夷。“此物名唤阴鉴,凡人用之以月华取水,你我也可从中看遍世间万物、众生疾苦,”宓妃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回去吧,河伯。听听凡人的心声,莫要耽于音乐、再来此处了。”

冰夷说不出话,她接过阴鉴,再抬头时,只见宓妃红着眼,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酒,倚在石头上,哼唱起了《南风》之诗。冰夷只觉心中莫名钝痛,宓妃口中吟出的曲调,似乎比琴声更为伤感凄凉。

她微微蹙眉,抱着阴鉴,转过身去……却没有急着离开。踏在水上,她只觉心中憋闷,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微微侧头,看向宓妃。

“莫再唤我河伯了,”她说着,见宓妃抬眼,又连忙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我叫冰夷。”

说罢,她便乘水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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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风歌》为上古歌谣,相传为虞舜时歌唱运城盐池和人民生活关系的民歌。——摘自百度百科

第128章 人神道殊(五)

“癸娘!癸娘!”

阴鉴外,崔灵仪急急地唤着。不知为何,癸娘方才忽然脸色惨白,像是要昏过去一般。她连忙轻轻握了握癸娘的手,只觉她双手冰凉。

“癸娘、癸娘?”她连连唤着,又捧住了她的面颊。如此,癸娘才微微恢复了神志。

“宁之。”癸娘定了定神。

“怎么了?”崔灵仪担心地问着,“可是身体不适?”她问着,悄悄瞥了一眼姜惜容。若是需要喂血,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我……没事。”癸娘强作笑颜。

“可是在水下呼吸不畅?”姜惜容也走了过来,关切问着,“可避水丹一般能维持七日,如今……还不到时候。”她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瓶,递给了崔灵仪:“稳妥起见,你们还是再各服一颗吧。”

“多谢。”崔灵仪说着,接过药瓶,先给癸娘喂了一粒,方才自己服下。

“可好些了?”她焦急地问着。

癸娘点了点头,又挤出一个笑容来。崔灵仪稍稍放心了些,手却没有松开。她知道,癸娘在安慰她。认识她这么久了,她岂是这么容易被敷衍过去的?

但如今,她也无法开口相问,只能坐在她身边,静静地陪着她。

“癸姐姐,”一旁的姜惜容看着阴鉴,认真发问,“你从前见过很多神灵么?”

“没有很多。”癸娘低了头,说。

“好可惜,”姜惜容看着阴鉴里握着陶埙沉思的冰夷,“我还想问,先前如宓妃一般心系凡人的神灵,如今怎么都销声匿迹了?”她说着,叹息一声:“是我等后世之人没有福气,竟再见不到那样的神灵。”

话音落下,崔灵仪分明感觉到,癸娘被她紧握着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抽动了一下。可癸娘仅仅是吞了一口口水,又淡然自若地回答道:“我亦不知。”

她知道。崔灵仪想,她一定知道。

“连你都不知,”姜惜容叹了口气,“想来,只有阴鉴知晓了。”

阴鉴里,冰夷斜倚在石床上。她握着陶埙、望着宓妃赠她的阴鉴,沉思良久。她的阴鉴上,除了正在缓缓流动的水,什么都没没有。

“凡人……”她喃喃,又不自觉地将陶埙握得更紧了些。

“宓妃,”冰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在意凡人?”她越想越生气,没想到她教她吹埙,竟是为了让她懂得如何体恤凡人!

笑话!她堂堂河伯,用得着别人教她如何做事么?

但是,生气归生气,这阴鉴还是要看的。毕竟,这是她送的。

于是,冰夷一抬手,随意地送了些灵力在阴鉴上。阴鉴流光一转,她便看见了她……以及他们。

那一瞬间,冰夷瞳孔一震。

那是夜里不得安寝、要时刻提防野兽的紧张,是辛苦耕耘一年、最终却莫名其妙颗粒无收的茫然,是母亲带着期待十月怀胎却在生产时一尸两命的哀伤,是自以为寻到了可安居的乐土却又被异族侵占的悲愤。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会因各种原因忽而死在眼前,从小生长的土地也会在某一天突然背叛他们,导不出的洪水、扛不住的山倾、逃不过的地震、赶不走的烈日……

天灾、人祸,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来无影,去无踪,却又好似是这世间的永恒。而凡人又能做什么呢?唯有匍匐于大地,悼念失去的亲友,又仰观苍茫青天,祈求神灵的眷顾。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有那么一瞬间,冰夷觉得,自己好似也行走在了凡人间。她走在觅食的路上,走在送葬的队伍里,走在逃亡的人堆中。在悲哀而渺小的凡人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时,她就立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逐渐升起的浓烟,听着滔滔的水声……那哪里是水声呢?那分明是凡人无能为力的哭声。

自开天辟地以来,无数的凡人降生在这世间,能留下姓名的又能有几何?姓名虽不存于世,可这哭声竟永久地存留下来,融进了天地间的每一寸土、每一滴雨、每一缕阳光,经久不散。

而那时的她在做什么呢?

冰夷心中一痛,她似乎在那缕烟中望见了从前的自己。那时的河伯面无表情、神情冷淡地坐在岸边,挥挥手便能给凡人带来天大的喜悦,却还要嫌弃那些祝愿声吵闹嘈杂……她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全然不懂民之疾苦。

可笑、可笑,竟然是这样的神灵,在接受凡人的祭拜。

而那时的宓妃在做什么呢?冰夷瞧见,在洛水之畔,一个少女看见了失足落水的孩童在水中挣扎,便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

“宓妃!”冰夷高喊了一声,又猛然清醒过来。哦,这一切都只是阴鉴里的画面,她太过沉浸了。

回过神来,冰夷喉头哽了一下,又是一阵怅然若失。原来,当真是她自大,只知冷漠地俯观众生,却从未了解过他们的苦难。

“南风,”冰夷闭了眼,口中低喃,“南风……”

高贵的神灵再度拿起了陶埙,放在了唇边。轻轻送气,婉转哀伤的《南风》之曲,终于自陶埙传出。厚重沉稳的声音传遍了大河的每一个角落,这一次,河流安静下来,只在哀婉的旋律中,轻轻涌着波澜。

冰夷再一次来到河洛相交之处时,是个阴天。这一次,是宓妃坐在岸边发呆,她甚至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立在河岸上,冰夷没再多说什么。她依旧是侧过身,拿起埙来,轻轻吹响。在第一个音节响起时,宓妃便回过了神,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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