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姝(50)

作者:摩诃计划 阅读记录

唯独有一次,虎妞出了大事。

冬日近春,生病的瑶瑾随口提起自己想喝鲫鱼汤。

即便是回到了王府,溥衡依然勤劳,每日带着府里的伙计经商:贩山货、走马帮,想着法把家业做大,用更多的钱请更好的医生给妻子看病。一家之主忙碌无暇顾及妻子。当女儿的想孝敬额娘,小丫头便央着婢子晴玟带她去买活鲫鱼。

晴玟不敢做主,把小格格的话禀报给夫人。瑶瑾瞧见女儿有孝心,准了,还多给晴玟点钱,让两个孩子路上买糖葫芦、沙琪玛之类零食点心的吃。

最新鲜的鲫鱼当然是刚钓上来的了。晴玟带着小格格去江边。就在晴玟和渔民商量价钱事,小格格掉水里了。

江水已经开化,到处都是浮冰。小格格在冰水里挣扎着,刚露出头,让浮冰碰了脑袋,又沉了下去。

反应机敏水性好的渔民大叔,脱了衣服裤子跳下水,可算把小孩捞上来了。晴玟看着嘴唇青紫青紫的小格格,吓得失声大哭。村妇给小丫头拍打脊背,让她吐出水,又烧了炉子,给她取暖。晴玟回府喊了夫人。病弱的瑶瑾顶着风来到渔村,看见双眼紧闭的女儿,哭肿了眼。

到了第二天中午,小孩醒了一次,叫了一声“额娘”,又睡过去了。

后来康复的小格格抱着额娘的脖子大哭说,自己没有乱跑,她只是看见额娘站在江面上喊她过去,她要做乖宝宝,听额娘的话,就迈开腿掉江里了。

瑶瑾一阵后怕,哭着祈求女儿以后不要再乱走了。溥衡回家知道这事儿后,第一次揍了女儿。以前不打也就算了,这次小命差点丢,必须让她长记性。

后来,虎妞——毓殊再也没淘气过,偶尔爬爬树摘果子、习武蹬墙、抓蚂蛉……小皮猴玩耍的事,不能说是顽皮。

毓殊被抬上手术台的时候,朱文姝视野之内到处是血。

视觉冲击或许强大,她甚至没察觉到,她最重要的妹妹,胸口起伏甚微,近乎断了气。

“毓殊!毓殊!能听见我说话吗?别闭眼!呼吸!大口呼吸!”雪代大声呼喊。

另一边是惶恐的罗琼:“医生!你们快想想办法救她!”

朱文姝如梦惊醒,甚至想给发呆的自己一耳光。她抄起剪刀,剪开毓殊被血浸透的衣服,露出捆在身上的沙袋。拆掉的沙袋被扔在角落里,露出里面藏着的铁皮。

“把手术刀递给我!”雪代瞧着毓殊千疮百孔的后背,把人放平。她的额头渗出冷汗。

应该说毓殊多亏穿了夹铁皮的沙袋么?沙袋抵挡了不少子弹,余下的仅仅是镶嵌在后背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在白炽灯下散发出金属的光芒。

幸运的是机枪还没来得及打穿毓殊的脊柱也没伤及心脏,她便跌下马了。只是,还是有子弹伤了她的肺,肺出血会让她窒息而死。比起清创,给肺部止血更优先。

“文姝,你给她做人工呼吸。我给她做开胸手术。”雪代的手在毓殊身侧摸了摸,数清肋骨位置,慢慢用刀划开肌肤。

考虑到要仰面做人工呼吸,雪代只能选择侧开胸取出肺部的子弹。手术室没有手术灯,白炽灯又不能随意变换位置,雪代让罗琼搭把手,开了手电筒照射肋骨内部,自己用撑开器扩大肋骨间的缝隙。

人的肋骨清晰暴露在眼前,罗琼深感不适。

另外一边朱文姝做了三组人工呼吸,翻看毓殊的瞳孔,状况似乎不太乐观。

手术环境简陋,连个氧气瓶氧气面罩都没有。雪代没有别的吩咐,朱文姝不敢停下来。每组人工呼吸的间隙,她都会试着呼唤毓殊。

“毓殊!毓殊!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昏迷中的毓殊有了反应,她竭尽全力睁开一点眼睛,含糊地呼唤一声“额娘”,又昏死过去。

“徐医生!毓殊有反应了!”朱文姝的声音中有那么点欣喜。

雪代没有那么乐观,她取出打伤肺部的子弹后,看见一股一股暗红色血液涌出——肺静脉破了。没有精密的仪器,雪代只能靠头上那副十倍放大镜和一双手去缝合血管。

这是今天最艰难的一场手术。倘若这里是药物与器械齐全的大医院,雪代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处,可惜,这里是条件最简陋的战场。即便是雪代这样医术高超的存在,也不敢打包票能救活毓殊。

比起现在,更难熬的是术后。不知道毓殊能不能挺过去。

姑且算是给肺部止了血,免去毓殊窒息而亡的风险。考虑到毓殊呼吸不畅通,以及后背上的枪枪与腹部的烧伤两处创面有大面积感染的风险,雪代让朱文姝歇着去单独照顾毓殊。

至于自己……雪代看着其他医务兵搬进来的伤者,还有七个重伤患。

还不能歇,雪代招呼医务兵,将下一个伤者抬上手术台。

早上八点二十三分,敌人撤退了,临走前不忘放一把火。

铺满山野的尸体燃烧,营地内在充斥着皮肉焦糊的味道。幸存的战士们争先恐后地在火场抢救战友的尸体。

刘振叼着半根烟,不舍得抽,也没点燃,似乎死了心般:“老魏,报个总数吧。”

魏嵩道:“原来总计2245人,不能战斗的重伤18人,可以立即投入战斗的93人,不包括那个岛国医生……妈的,一个团的人,被打到站着的只剩将将一个连。”他坐在门槛上,神情悲痛。

“撤退吧,不能让剩下的人继续送命了。”刘振叹息,打到剩余人数不足百分之五,这算是被敌人歼灭了。

问题是往哪撤呢?关内?太远了。苏国?国境线是那么好过的吗?刘振愁苦起来。如果他不当机立断,说不定鬼子短期内会再次进攻双鹅山。

只是,刘振有些疑惑,鬼子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拿下余下的一百一十一人,而是撤退了呢?

这其中有怎样的猫腻,便不得而知了。

“分两队人,一队朝关内,另一队带着重伤人员去苏国。”刘振用手指在雪地上写画,“进关内的是我们的主力。”

魏嵩道:“团座的意思是要放弃重伤的兄弟姐妹么?”

“不是放弃,入关路途遥远,我们无法判断重伤者能不能坚持到入关。而且关内也在打仗,条件未必比现在好。如果他们的伤情恶化,谁来负责?进入苏国的目标不宜过大,否则引人耳目,我的安排仅此而已。”

“但是,那些重伤的人也可以成为诱饵吧?比起路途遥远去往关内的队伍,敌人会更优先抓捕跨越国境的人。”

“两边成为诱饵的几率是一样的……说不定鬼子两边同时动手,一个都不想放走。”刘振喉头滚动。

“我想护送受伤的兄弟姐妹。”魏嵩说。

刘振瞥了一眼老部下,他挺舍不得左右臂膀离开他,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他从兜里摸出火柴,把那半根烟点燃,抽了一口递给魏嵩。

魏嵩接过烟,瞧了瞧,下定决心似的抽了一口,呛得厉害。刘振见状,把烟拿回来,笑道:“不会抽还接。”

魏嵩被烟熏的脸笑出皱纹,露出一口白牙。

“兄弟姐妹。”刘振砸吧砸吧这个词,“你对毓殊挺好的。”

“你不也是?你看她跟看亲闺女似的。”魏嵩地头抠靴子底上的泥,泥巴血糊糊的,一股铁锈味。

“她也就比我闺女大一两岁。”刘振笑笑,“你把我这闺女带走了,我进关看我亲闺女去喽。”

魏嵩抠完鞋底,也不手嫌脏,又去抓头发,乌漆嘛黑的头发上沾了灰,跟全白了似的。他这一扑落,空气中下雪了似的。

要是能再下一场雪就好了,把路上的血迹盖一盖。

“你到关内,还继续打仗么?”

“嗯,估计到时候会让南方政府军收编吧。我这旧政府军官,多少和南方政府有点关系。”

“进关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么?”

刘振抽完最后一口烟,烟头扔地上踩了又踩:“我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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