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78)

作者:周酬 阅读记录

见到导演与编剧是早上十点一刻,对方将地点约在一所酒店的咖啡厅内,坦言道这几日演员正在逐步进组,住处就是此地。

来年无比熟悉这个地方,她本科时代曾无数次往返于此处与学校,但最熟悉的还是上面一间服务式公寓,不用去细想陈设都可以浮现在脑海中。

言归正传,她停止跑神,顺着对面人的话问了一句:“所以我需要做的仅仅是提供专业知识的指导吗?”

来年认识这位年龄比她还小的新锐导演,听说他是某个影圈大咖的私生子,几年前从美国学电影制作回来就卷了他那位影帝父亲一笔钱跑去北极圈挥霍,一年后带着带子回国,才发现这部全然放映理想自我的文艺片根本无法在内地上映,于是主创只好拎着作品去国外参加电影节,反响很不错,广场上至今都有人在求资源。

托它优秀得奖的福,她在港城独自一人挑了家影院去看了。作品的个人色彩很强,看完她觉得自己仿佛也去挪威那个叫尤坎的小镇过了半年距离太阳很近但无法感受太阳的昏暗日子。

来年以为艺术家和疯子可以划等号,所以在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这场谈话艰涩的准备,谁料导演本人见到她后极其亢奋,热情地不像一个甲方。

但缺点则是他本人讲话脏字太多,每一个难听的字眼冒出来来年都要抿一口茶水。

听到这样的问话,在室内也要戴墨镜的人摇摇头:“当然不仅仅,角色塑造和人物台词是最基本的部分,你还得去现场布景啊选道具啊,接受不?”

“酬金呢?会比您给我老师开得更低么?”来年放下陶瓷杯,问道。

他扬眉摘掉墨镜又吐了个脏字:“我服了,我这么大一个剧组能少了你一个人的酬报?”

来年笑笑,难得与他开玩笑:“您要的是月亮,我这种粗人要的是六便士。”

事情谈妥后来年离开,侍应生为她推开酒店大门,谁料她前脚刚迈出去,身后就有传来一声呼唤:“诶来小姐!”

来年回头,听到他大声喊:“忽然想起来剧本给你之前,我们得签保密协议的!我打好稿了找你来签哈!”

她点点头,心想果然是散漫的纨绔,找人来谈事情真的只是谈一谈,什么准备工作也没有做。回程的车上她给褚老师汇报这份兼职的情况,编辑的一长段文字中有一句短促而真诚的感谢。

直到她坐在餐厅里,褚老师才回复了一段语音。她说:“不必感谢,本来就是你帮了我的忙,导演的父亲是我幼时好友,着实不好回绝。更何况这小孩性格蛮不错的,虽然身份不好看,但他做事永远是任我行的高姿态。去他剧组待上一阵子,说不定能缓解你身上的一部分紧绷感。”

任我行的近义词是关你屁事,十分钟后来年在热搜上认识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性。“新人导演阳令珩携新片《字字双》回归今日西城开机”空降热搜榜第一,不知道公关部和营销在这部电影上花了多少心思,正午十二点官微官宣主演,其中一位是练习生出道,在各种偶像剧里泡水泡了几多年却没什么大水花的新生代温梧,另一位则是这几年拿奖拿到手软的实力派演员秦方淮,两人也接着转发这条微博,和谐艾特对方并配文“你好+角色名”。

温梧的粉丝为自家哥哥终于进军电影届而欢呼,夸大其词地在评论区发海报图片,大大的“影视歌三栖艺人”占了将近二分之一。秦方淮粉丝人多势众,一部分忠实粉丝一边控评一边在评论区炸对方海报,另一部分则跑去正主的微博下嚎哭,说怎么半年销声匿迹一出来就接了个这种片子,与自己身份着实不匹配。

阳令珩也是有个人号的导演,冷门到连黄v都没有,此时压根不怕被炮轰,大大方方挨条转发,粉丝数量暴涨的同时,他为数不多几条微博的评论区没到五分钟就已经沦陷。

一场闹剧轰轰烈烈展开,置身事外的来年挑挑眉,扣上手机美美吃汤包喝豆粥。

隔天她还未起床,阳令珩的电话就打过来。他没有一点点礼貌,不懂得清晨电话等于催命符这个道理,这种一个接一个的打法让来年怀念起彼时和徐思叙在一起时她家司机温温柔柔的致电方式。

她滑动接听后没好气地问:“阳导什么事?”

阳令珩咬字不太清楚,许是嘴里叼着烟:“你酒店在哪里,我去接你,去拍第一场戏,这场有一长段人物剖白台词,需要你帮忙。”

来年没想到这人的效率可以高到这个程度,不过她既然应下了别人的事,只好尽全力配合,挂断电话后立即进卫生间洗漱,临出门时检查了一遍包,确保带上了自己昨晚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剧组知识才出门。

刚上那辆保姆车,迎面而来的是几份保密协议,她哑然失笑,坐稳后将手里的东西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正准备从包里掏签字笔时旁边人递来一只:“喏。”

“谢谢。”

几份协议签完,阳令珩随即递给她厚厚一册剧本,上面有一板晕车药。

来年道谢,从铝箔板上抠下来一颗塞进嘴里,用温水灌下去,打开看剧本。估摸着只有不到一百页,因为里面有描述、台词、提示和分镜,所以花不了多久就可以读完。

“我制作周期长,是因为我在导戏拍戏的时候总有新点子冒出来,很喜欢改东西,所以你看到的这版绝对绝对不是最终版,但人物内核应该是大差不差的。”

来年从包里拿出降噪耳机,应声道:“知道了。”

此次车程三小时,车从西城开到临城的一个小县城的郊区公园,因为地方破落设施不完善,所以浩浩汤汤一群人连车都没办法停,最后还是找了片空旷的荒草地,众人拎着设备往拍摄地走。

来年穿着球鞋,总不算太累,到地方后大家搭设备的搭设备,她去找导演斟酌着现场改词。

初次打配合,阳令珩很上心,生怕这位在象牙塔里呆惯了的知识分子把他精雕细琢的字字句句改得不伦不类,所以放下手里正在不断出声的呼叫机专听她提建议。

半小时后,各种设施已经准备好,摄像组过来提示导演可以开始了,此时光线达到最佳,再等下去生怕卡不到日光乍破云层的那一刹那。

阳令珩看了眼天色,在做工作时的他身上没有半分吊儿郎当的影子,来年要说的已经说完,至于听不听选择权不在她。

下一秒,旁边人叫了声:“水生!”

秦方淮立刻回头,他已经换好衣服,戴着金丝眼镜回头的模样真像一位内里沉稳、慈悲体谅却矛盾地要命的教师。

阳令珩把来年修改后的剧本隔空扔给他,抓着头发烦躁地命令道:“五分钟后开机,赶紧背。”说完拨下额前的墨镜,去了监视器前。

来年对这项工作目前还没有蓬勃的热心,也对主角难以产生深刻而具体的同情。看完整个故事,相比来说她更喜欢阳令珩的上一部《面面光》,至少在漫无天日的那些日子里,所有情绪都是有形有理由的。

但这里的景色还是很不错的,有别于尤坎小镇众人挤站在广场上用虚假折射的日光晾晒自己湿漉漉的灵魂,脚下的土地是祖国最接近西北的地方,冬日灰棕的落叶林是从黄土里长出来的,变成黑色的血液,或是累累伤疤。

思念是突如其来的,譬如在望着嶙峋山脉的当下,她想起徐思叙。从前在那间狭小公寓里的睡前是分享故事的片刻,是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分。

徐思叙向她讲述过一部分往事,她说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随外公去西北的农村过一个新年,她面对着火红的张灯结彩毫无喜意,喜欢一个人跑去没人的地方玩。

“西城春天有沙尘暴,某天早晨起床看到嘴角干燥到起皮,只有这时候我才会将它与那个记忆中的农村扯上关系。山里的风是野哭,浩瀚无垠的苦衬托出希望,我看不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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