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83)

作者:周酬 阅读记录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来年悄悄向J大提交了博后的进站申请,也不知道她甚至希望在这里得到一份稳定的教职。原来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在强降雨或暴风雪的夜里向她伸出手的人从来都是来年。

她该向来年明确心意的,她不该保留狗屁的自怜与洒脱,把放手当作成全,疲于讲话又不愿透露过往。相爱的两个人手里握着的故事越多距离就越近,表达与关系从不冲突,而当她不愿剖白而将最好的时机错过时,一切弥补都会来不及。

她为什么从来不张嘴呢?她为什么要因为害怕失去关系所有紧闭双唇呢?明明沉默的代价更为沉重。

港城那晚她为什么没有在来年说完后把自己的心里话也说尽呢,哪怕讲出来比之心底的也许不到百分之一,她也该让对方明确知晓自己爱过并爱着,堂堂正正的关系她是可以给得起的。

来年是别扭的小孩,别扭的人身陷别扭,她讨厌被不庄重对待,讨厌徐思叙的轻浮,就像那个暮春她坐在咖啡馆里说父母教她不要害怕任何关系的破裂。

她想说我们不是的,我是不想和你做朋友,那是因为我们的开始就是命运下笔的浓重爱恋。随便是可耻的品质,但她从来不是随便给旁人塞名片的女人,况且你怎么就知道我在J大竹林里撑开伞的时候没有认出来你就是我在图书馆高高阶梯上用手掌拖住的女孩呢?

毕竟少有好心到愿意帮第一次见面的人去还书的人,她更不是。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命定的吸引,来年崴着脚受惊抬头对她道谢的那一眼与在竹林里殷殷恳切的潮湿眼眸一模一样,无论多少次,徐思叙都确信自己会掉进去。

自此,她真正认为自己与来年的相遇不是一个正在倒计时的罅隙细小而总有终时的沙漏,而是一座漫长的、漫长的、数尽她一生的环形时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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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始。◎

「大三那年早春,来年走在校道上循环播放这首歌,在那之后她去了瘴疬苦热毫无半分春色的亚热带。八年过去了,重返西城,最后一句变成“记住你不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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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师和来主任已经在来年隔壁住了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他们一家三口去逛了西城大大小小五个景点,哪怕行程安排轻松得当,来年也处处提心吊胆,不断盘算父母此行目的为何。

方才在餐厅吃饭时,她忽然收到褚老师的信息,说想和她聊一聊关于进站的事情。

在远方的人当真拿她当亲闺女养育,“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的古话在褚华茹这里奏效了整整十个年头,明明是与许久未回西城的人,也愿意去和老同事侃侃天,顺嘴帮她探了几句口风。

因着饭后这通预约的电话,来年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结束后父母开车回酒店,她坐在车后座,不知如何启齿自己已经将申请材料交到J大的事实。

西城下大雪,车子都驶得极缓慢,来年手指在泛了雾气的车窗上涂画,一路闷闷的,不怎么说话。

葛老师收起拍了百八十张雪景照的手机,待车子停稳在酒店门口时回头对她说:“年年心情不好呀?我和爸爸想去附近找个公园玩雪,你要去吗?”

来年想起刚回到这里时石之妍曾告诉她学校距离这里不算远,还想起她曾在冬日清晨收到一张任瑜从更北的北国传讯来的初雪照片。

这样弥天的飞雪,也是西城今年第一场雪。

她手扶在副驾上,“你们先送我去J大一趟好吗?”接着扯了个谎,“这几天学生大约在期末考试,我去校园里转转。”

来主任侧头:“这几年形势刚过去,管控比以前严多了,你还进得去吗?”

来年眼睫忽闪:“进得去呀,我看学校公众号上有校友进校预约渠道。”

十分钟后,来年站在J大门口,拜托从校园出来的同学给她在宏伟的刻着校名的石门前拍了张照。但她没有预约进校,而是过天桥直接去了对面的广场。

便利店依然立在路口,这家店是岁月中的老人,是她从未走进的庇护与偷欢。三色的标志性门牌里,藏着一夜湿巾纸与三明治掩饰的偷吻的偷吻和一早冻牙齿冰淇淋交换来的恻隐的拥抱。

今天雪的的确确是下下来了,却没有了跳舞的叔叔阿姨,广场舞在现今体系下变得规整,甚至形成了一道完整的文娱产业链,来年坐在高脚吧台边轻轻晃腿,盯着人迹稀少的小广场,再挖一盒香草雪泥,送进嘴里的仿佛不光是植物油脂,还有冷气团。

她确认了这样日常平凡的风景是扎扎实实演绎在当下的,才回头看了眼店内,发现只剩店员一个人后,拨出了一个电话。

“嘟嘟”声响起,来年推了下手边的盒子,将没有持电话的手放上台面,手掌托腮,安静等待。

但她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阳令珩挑剔鬼,昨天她熬大夜改完交上去的剧本他三十分钟后就批回来,附带长达八百字的修改意见,绿色的聊天框有限,一面屏幕讲不完,现在第三版文档还在她电脑桌面上。再比如来主任联系到他的大学同学,这次他来西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与社科院的几位领导吃饭,当天下午他提醒来年务必要出席,在席间向所有人介绍了自己港大博士毕业的女儿。

来年待人接物的确不太成功,她也曾被“独立女性”的字眼束缚,在很长一段世界内都拒绝与父母共同参加应酬,认为可量化的一作二作篇目数才是决定谁人能否走得长远的因素。

后来她意识到这话不假,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因为接受了帮助或馈赠而觉得难堪,任何人都享有这样的权利。

但那次就餐结束后,她依然在父母的套话时选择了搪塞,最后在对方淡脸色时坦白自己已经有了打算。

褚老师想说什么她差不多已经猜到,因为李金晟的电话要比所有人意料的早得多。他在电话里端着老师的架子,先是祝贺她博士将要顺利毕业,继而与她扯本科往事,最后兜兜转转才揣着答案问问题——“来年你是不是想进站跟随陆老教授学习啊?”

来年想他给徐思叙打电话乞求她为自己小女儿推荐一份工作或者当面向小时候尚不识事的小徐思叙辱骂她妈妈时的语气也是这样子的吗?姿仪匍匐,谵妄恶劣。

所以她甚至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替自己,也替徐思叙。

可是今天她的这通电话没有被接,四十五秒的响铃声过去后,手机屏幕跳回拨号页面,来年沉默地看了那串号码许久,久到还剩一半的冰淇淋因店内的温度过高几近融化,她才再次拨了过去。

这是她最大的进步了,不对称的信息极难操纵,她和徐思叙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维度里,掌握不同的讯息,挥洒不同的惆怅,唯一相同的是她们都认为“想起”是最难得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向徐思叙拨出电话是在一个周三,那时候她刚结束一节水课,讲人文物理学的老师在讲台上激情宣讲量子论中的物理思想和人文观念,秋日下雨天令人昏昏欲睡,对于已经好几年没有再接触过物理的纯文科选手来说,来年对这门学科的记忆仅停留在经典力学和学天体力学时去天文馆看过的漫天星空。万有引力的公式倒是还记得一点,于是她胡思乱想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是否也可以进行计算,像常数G的普适性一样,她与徐思叙之间是否也存在一个公式,不然从何解释一眼万年的浪漫话呢。

她小心翼翼地从书包夹层掏出那张差点被滚筒洗衣机粉碎的名片,将其端放在笔记本上,双手环住心虚地挡住两边人的视线,接着用指甲新长出的白边细细描摹姓名和每一枚数字,直到老师宣布下课,百平的阶梯教室在五分钟后空空如也,她才叹口气,摸出手机摁下号码,斟酌许久才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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