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过青山又相逢(36)

作者:风亦停 阅读记录

那一日,不知为什么,那人在拿走剑册,带走庙外的李慕舸后,并没有将母亲的宝剑一并带走。

于是,秋望舒在坟前跪了一宿,最终只拿走了秋臻的剑和那条绣着石榴花的发带。

她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去找青临门,甚至,都没有联系同在中都的华南姐和小泉姐。

因为即使是人之常情,她也不希望她们对自己露出同情的表情。

所以在将秋臻掩埋下葬后,她便如幽魂一般在伏春城游荡着,直到半月前,书肆的老板娘顾云缃可怜她,留她在店里做些杂活儿。于是她将伏春山的事全部咽下,将更星剑悄悄藏在库房房梁上,装作一个寻常少女的样子,在书肆中帮忙看店和跑腿。

这一个月来,冷雨连连,秋蝉哀鸣。即使用被褥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可秋望舒还是一夜又一夜地受困于这残败风雨声中。

今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既然又早早被檐外雨漏声吵醒,她便干脆披上了披风,系紧了兜帽,去秋臻坟前又消磨了个半日。

不用开店时,她会跑去城外看秋臻。因为不信什么上供祭祀之说,所以每次都是空着手去,呆坐个半天又空着手回来。

时间一久,就有嘴闲之人说她是犯了癔症,甚至有人说她是得了疯病。这些她都清楚,但她不在乎。包括今天遇到的闲汉,也跟那些人一样想拿自己的的沉默来当消遣。虽然明知这一点,明知道跟这人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在听到他问起这张纸片时,秋望舒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动了动干裂出血的嘴唇,执着地反驳道:“……她不是反贼。”

嘿,这倒有意思了。闻言,那无赖咧开一口黄牙,嬉皮笑脸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说着还嫌不够似的摆起手来,继续取笑道:“就听了点书,就成什么追随者了?”

攥紧了手中的纸张,秋望舒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问道:“那你们又清楚什么,不过就凭一张纸。”

闻言,无赖哈哈大笑道:“要清楚什么……谁管他谁生谁死,谁正谁反,我们不过看个乐呵罢了。”

说到这会儿,他已经确定了秋望舒就是在书肆中帮忙的伙计了。于是,他便更放肆了。拿准了秋望舒在这城中孤身一人,他毫不顾忌地扬起手来,做出撕纸的动作,颇为下流地嚷道:“撕吧,撕吧,撕回家给那书肆里的泼妇擦脚去!”

说完,他似乎从自己的污言秽语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似的,将茶碗狠狠砸在桌子上,便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话过分了,叫周遭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有的好奇地看着没有反应的秋望舒,有的颇为嫌恶地看着那无赖。可谁知,还没看清秋望舒的表情呢,变故就突然发生了!

在无赖放肆的笑声中,秋望舒“噌”地一下突然暴起,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冲到了茶棚中,使劲了全力一把将这无赖狠狠推到了地上!

不是都说她撒癔症么,那她就干脆将这名头坐实了!

用尽了全身的力劲,秋望舒狠狠地将那纸塞进了无赖的嘴里,并用两只手死死掐住了他的下巴,让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掐着他,就好像在掐着那杀死母亲的人。耳边仿佛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蛊惑着她:“杀了他,杀了他,他和青临门的人没有什么两样,都该死!”于是,在那一声声的催促下,秋望舒失去了理智,虎口越收越紧,几乎将她那日所有的无力与怨恨全部发泄了出来。

她恨李慕舸,恨野心勃勃的青临门,恨最后杀死秋臻的那个人,但最恨的还是那日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秋望舒此时已然看不清眼前人是谁了,甚至一只手朝下挪到了这无赖的脖子中间。感受到掐住自己脖子的一股狠劲,这无赖惊慌地朝锢着自己的秋望舒看去,却只能看到她此时狰狞的面目,和一双红得好似恶鬼罗刹的眼睛!

大概是被秋望舒的样子吓蒙了,这无赖这会儿居然忘了自己明明可以掰过一个没自己高的小孩,于是他只能干瞪着眼睛,摇晃着头对着四周惊恐地大叫求助着:“唔嗯,唔唔唔唔————!”

秋望舒使出的力气越来越大,不知是下巴快要脱臼还是真要没气了,这无赖几乎翻起了白眼来。到了这时候,周围茶棚里的人才意识到这不是寻常打闹,秋望舒是真的要掐死这个无赖。

生怕出事,周围茶客和小二也赶紧围聚过来,你一下我一下地想要拉开秋望舒。四周一时吵闹得很,有人在劝她放手,有人大喊着赶紧把那无赖往后拽。

在一片混乱中,只有秋望舒茫然地任人拉扯着,木楞地看着在自己手下挣扎的人,然后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一点意思也没有。

恢复了一点理智,她木然地放开了手,眼神飘向了人群之后,那只露出一角的伏春山。

那夜,那人腰间挂着一只孔明锁,一剑穿心,杀死了母亲,可自己现在掐住的并不是那人啊。

自己现在这样是在做什么呢,是因为不敢面对那个根本无能为力的自己,所以对着无关紧要的人出气么?

那这样做,能出气么,秋臻能回来么?

霎时间,无力感便涌上了心头,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道:“给你擦嘴吧,我不要了。”

说完,秋望舒便不管不顾地朝后退去,退了不过两步,便结实地撞到了方才拦住她的一个人。茫然地抬头望去,她好像想说抱歉的,可是在看清周遭面色紧都很张的众人时,她的话却又停在了嘴边。

是啊,秋望舒在心中黯然自嘲道,我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疯子吧。

那便当我是疯了吧。

闭上了嘴,再没有说任何一个字的力气,秋望舒低下头来,顺着给她让出的缝隙,沉默地走了出去。

眼看她走出了茶棚,身边又挡着这么多人,方才还吓得脸色发白的无赖倒来了精神,在后头边咳边骂道:“咳咳咳,有,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哪儿染来的疯病!我,碰着你真是晦气!”

虽然秋望舒下手是重了些,可这泼皮这骂得忒难听了,连周围茶客都听不下去,有的认出来她是在顾云缃书肆里打杂的孤女,便忍不住替秋望舒抱不平,在后头你一句我一句道:“闭嘴吧你”,“活该吧你就”,但这些秋望舒已经毫不在意了,她就好像失了魂一般,也不系上兜帽挡雨,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茶棚,走进了雨中。

离开了茶棚后,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也没把伞,也不往檐下走,引得撑伞赶路的人频频回头。可秋望舒就跟看不见似的,只管无意识地迈着步子,累了就坐在门槛边,歇会儿了又继续走。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身边路过的人越来越多,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这样嘈杂的声音,最是能调动人心中最浮躁的思绪。

于是,在一片杂乱声中,秋望舒“嘭”的一下,猝不及防地被人撞得跌坐在地。

呆愣了半晌,直到又差点被路过的人踢到,秋望舒才惶然地抬起头来。

即使在下雨,来往的人却也络绎不绝,抹去了脸上纷乱的水渍,秋望舒默默地打量起四周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走到了通往南北各处的渡口边。

来往于渡口与城中的人形形色色,有搬货的脚夫,有满口粗话的船夫,有带着侍从的商客,还有……带着孩子,不知道是要回乡还是出游的母亲。

恍惚间,她听见了孩童的嬉闹声和紧随其后,没什么威慑力的呵斥声。

似乎为这熟悉的场景所动,秋望舒的睫毛抖了抖,抖下了几滴从发尖流下的雨珠。

如果,她是在想如果,那日,她和娘下了伏春山,现在又会在哪儿呢?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地窝在这伏春城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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