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上烟火+番外(134)

作者:常文钟 阅读记录

“容我歇片刻,”她啃着李清赏吃不完剩下的大桃子,眯眼望水花奔腾的溪面,“过会儿收了下游扎的筒子网,中午给你露一手。”

认识以来从未曾见过太上梁王踏足厨舍,下厨做饭听起来显得有些梦幻,李清赏看看水桶里生死难料的鱼虾,再看看啃着桃去水边涮洗草鞋的太上,对能否顺利吃到晌午饭充满怀疑与担忧。

·

至盛夏烈日风雨无阻爬上中天,山中的茂林翠树便体现出它无与伦比的优势,枝叶宽大肥厚,将能烤脱人三层皮的炽热层层叠叠拒挡在外,风吹过,树荫下的石屋凉爽地往外冒着炊烟,是柴睢在屋里叮铃当啷做饭。

石屋不大,二火眼的小灶台搭在东南角,蒸笼里的虾尾还没蒸出味道,柴睢在另个灶眼上做红烧鱼,火舌顶着锅底又被从柴禾口挤出来,李清赏坐在屋门口用力吸气,闻见红烧鱼料汁的香浓,也闻见溪水与绿叶混杂的凉爽。

怪道避暑皆要入山中,实乃因山中凉爽无酷日。

她继续用篱笆墙外折来的细竹枝,与水桶里斗志昂扬高举两只钳子的青皮小河虾干架,漫不经心问柴睢:“你这些年里,遇见过奸佞之臣么?”

这厢柴睢正舀着锅里汤汁反复往鱼身上浇,应道:“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者有之,以权谋利结党营私者有之,十恶不赦倒还没遇见过。”

大望朝抓廉政,内阁制之下,皇帝和公卿互相约束,朝廷这片权力沃土失去了滋养奸佞的温床,由是贪官污吏寻常见,真正权倾朝野的奸佞反而没有,权臣倒是出过两位,而今已然一殁一隐退。

李清赏沉吟片刻,问:“你说的那些恶里,哪种最可怕?”

“最可怕当数朋党,”柴睢又往灶里添把柴,被短暂的黑烟熏眯起眼,“坐大殿最提防朝臣公卿结朋党,朋比胶固,党比金坚,朝臣一旦结成朋党集团,势必祸端丛生,危国甚矣。”

她把鱼翻个面,锅铲戳两下鱼身飞快看过来一眼:“怎突然有此疑问?”

河虾夹住了竹枝末端,李清赏钓鱼般把它提起来,甩两下,它是仍旧死活不肯松钳,她道:“我还在想谢知方与和公,甚至有些想不明白,他们是真正贤臣么?”

对于李清赏会琢磨这些事,柴睢并不奇怪,汤汁已浇差不多,她把锅盖盖上慢慢焖,放下锅铲道:“哪有甚么真正贤臣,无非贤时用之则是贤臣。”

若不贤时为君父所用之,则便是不贤臣。

李清赏抖动竹枝,青皮河虾噗咚掉进桶里:“我算想明白了,谢知方用我分散刘毕阮注意力,其实压根谈不上欺骗,最多算是不用白不用。”

柴睢摸摸鼻子,没敢出声。

当年赵大爷不让启用谢知方,并执意将他压在翰林院历练,很大部分原因便是谢知方做事为达目的常不拘手段方法,而今十年过去,那家伙行事作风可谓半点没改,仅是稍微收敛了锋芒。

利用李清赏算甚么,连和光罢官、柴睢避权,以及刘庭凑和皇帝柴篌的翁婿嫌隙,都被谢知方算计在棋局之中。

李清赏又问:“如此看来,抄没鄣台,遏制三思苑,也是谢知方主意?”

柴睢语破天惊道:“尊封先宋王助柴篌夺权,与和光罢官让出内阁,也是他主意,倘你是为皇帝,你愿否用这般有能之人?”

皇帝独权坐天下头号劲敌便是和光,凡能设计把和光拉下去的人,不能说完全与皇帝同战壕,至少不会说像和光那样与皇帝之间“势不两立”,如此之人,皇帝何故不拉拢。

习习凉风入门来,李清赏耐人寻味地摇了下头:“说来‘官’字真可怕,一旦沾染上,连好坏善恶都叫人分不出来,而今再想学生们考试时写的答卷,初看时唯觉写在纸上的忠孝大义无比稚嫩,现在只觉世上再无比那更纯粹的答案。”

红烧鱼的香味从木锅盖与铁锅边缘的缝隙不停往外冒,柴睢站在灶台前看李清赏坐在屋门口边斗虾玩边嘀咕事,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没人知道太上梁王看着眼前这幕,心里在想甚么。

午饭做好又是刻余之后,清蒸虾尾蘸柴睢调的料汁,光是闻着就让人口中不断生津,李清赏盛出两碗米饭后迫不及待开吃。

柴睢解开围裙,擦着手在小桌对面坐下来,道了句:“你感觉我经营家学堂怎么样?”

李清赏嘴里咬着个没剥干净壳的虾尾,一时吃不进去,只能囫囵咬断它,继续剥没剥完的壳:“不是说等我开学堂,你来给我打工么。”

“你太磨叽,总拿不定主意,那就干脆我来咯,”柴睢拿起个虾尾熟稔地剥壳,也不嫌烫手,“关键是你没有资金,暑休结束后那九个娃娃将如何安排?按我经验来看,延寿坊学庠售卖后,布教司不会管她们。”

“放假前我去见了她们的负责阿嬷,没人管的小孩,凡不再念书,唯一出路便是去卖苦力。”李清赏试图学柴睢剥虾,不料手指不听话,虾尾烫得拿不住,一下下掉在盘子里,“她们那般年纪,又是姑娘,选择不多,进织布作坊和酒楼食堂打杂是首选。”

天下孤苦多不胜数,尤其咸亨八年夏多地发生暴·乱,需朝廷出钱救济的人成千上万,户部花费年年超支,预算年年不够,内阁卡着巨额费用不敢批红,国文馆拿不到足够数的教谕经费也不愿意,朝臣们成天在黎泰殿吵个没完,在那些家国大事面前,延寿坊女子学庠这几个丫头甚么都不是。

柴睢无法评价庙堂里的争执对平民百姓的影响,只是她想起两件事来:“你们学庠将卖给私人做库房,童山长也被判囚二年,所有财产充公,其实你们童山长只是官场争斗的牺牲品,布教司内部派系对立,他妨碍到别人利益,被人趁机踢出了局。”

她把剥好的虾尾肉放进李清赏碗里,再顺手拿走李清赏手里被剥得乱七八糟的虾尾,三两下剥干净再给她:“所以说,这世上再没人比我更理解,你为何讨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几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便是这四句话,这四句让无数士子儒生趋之若鹜的话,乃李清赏生平最最厌恶。

无他,只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2】

“学堂你想开便开罢,”李清赏津津有味吃着虾尾,直面惨淡的现实,“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有钱也有人脉,你出钱我出力,简直不要太合拍,不对——”

说话间碗里又被送来个剥好的虾尾,她纠正自己的说法,道:“或许可以说你是开家学堂给我玩的,这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摇头,不可置信中带有几分唏嘘之意:“堂堂柴周旧帝,闲到要去经营学堂,想来不仅布教司和国文馆会被你吓到,皇帝可能还会担心你趁机教出些反贼来。”

一连剥五六个虾尾,柴睢擦擦手扒拉两口饭,又把红烧鱼汤汁往米里拌,言行举止毫无旧帝威仪模样,更与普通人无异:“若你答应下来,我便着人开始准备,月余时间可能够呛,怎么也得三两个月才够。”

李清赏帮她端着鱼盘倒了汤汁,道:“但如果铜矿那些事不解决,我们永远无法安心生活。”

“这些个事还用你说,”柴睢吃口凉拌木耳菜,随后去夹红烧鱼,“刘庭凑做过京官,因在大望革改中极力维护门阀利益而被贬去了宋地,这些年不声不响,结果入京便能进内阁,其实力不容小觑,刘庭凑父子越是有能力,柴篌越是忌惮,谢知方撵走和光,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众人新旧账一起清算之日,已然不远。”

偏离正轨的事情,也是时候被纠正。

李清赏问:“我能做点甚么?”

柴睢从嘴里鱼肉块中揪出根已被油炸炸脆的碎鱼刺,稍顿,促狭道:“大欠儿登,你就专心看热闹呗。”

上一篇:金枝 下一篇:千千鹊鸽(GL)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