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上烟火+番外(45)

作者:常文钟 阅读记录

“转过年,你二十三,”柴睢认真剥着炸小鱼身上裹的面皮,炉火旺,熏得她稍压眉心,“以后作何打算?”

她记得李清赏好像有想法准备来日离开梁园,定会是要离开罢,住梁园乃属无有选择的寄人篱下,人这一生,无论男女,凡有选择者无有愿意寄人篱下。

对于这个问题,李清赏思考须臾,笑眯眯道:“和首辅说风雪侵汴梁,让我安心住你这里,那就老实住着呗,有太上梁王保护,天下无有比梁园更安全之所。”

柴睢看着这女子笑眯眯撒谎,未选择戳穿,继续揭撕着烤鱼面衣,语慢声低道:“那便安心住着,待风雪过后,云开日明,以后再说。”

“你呢?”李清赏犹豫片刻,用好奇遮掩着试探,道:“你似乎较我年长,不成家是因身份特殊?”

撕面衣的长筷轻顿,柴睢如常道:“然也。”

“骗人,”李清赏捏起炉台上的烤馍片咬一块,脆,但差点细盐或孜然粉,“你为帝八年,并非民乱时百姓口中所言昏庸,禅位三年至今,你却也并非京人以为之淡泊,兄长也曾说天下或许冤枉了你,太上梁王殿下,其实你藏得挺深。”

柴睢继续继续剥面衣,窸窸窣窣,面色不改坦然承认:“如何看出所藏甚深,因为装病偷跑?”

彼时外面烟花绽放频次变得更高,前院戏曲情节似也演至高//潮处,贴着喜庆窗花的窗户上被烟花映出明灭变幻之色,窗下二人却是淡静非常,好似她们炉前围坐时,所有热闹喧哗被层不可见之罩隔绝在外,这方空间里只剩下她二人间暗流涌动。

李清赏不敢看柴睢眼睛,怔忡地瞧着长筷在火炉口动来动去,喃喃自语般道:“我自己看出来的,梁园无访客,你却常常从早忙到晚,园里上下皆道你是最闲那个,可你偏偏暗中忙碌不休,你才回汴京时与皇帝吵架,外头人说你赴国丈府百晬会是与皇帝和好之意,我猜你实则只是为试探。”

孰料太上胆子大,试探得刘国丈措手不及,后续不待他们父子接招,太上旋即声东击西,称病偷跑出门,虽不知她究竟做甚去,但想来应还是和刘国丈有关。

直到今日上午,李清赏听园里人私下说,南边上京来的果蔬运船在运河上发生碰撞,连翻三艘,当地公府立即组织水勇前去帮忙打捞,结果意外发现几艘船走私东珠红珊瑚等物,这事大约也和太上梁王有关。

朝廷明令禁止走私东珠红珊瑚之类,事非小,偏除至当天捅进汴京,三司飞快立案呈报上去,始作俑者用心不可测。

李清赏结束大段分析,又问:“和首辅可知你做的这些?”

柴睢停下手中长筷,掀起眼皮看过来一眼,嘴边噙了笑:“他为何要知这些?”

道不同时不相为谋。

“和首辅那般信任你,我以为至少他知你,你知他。”李清赏看不懂柴睢的笑,那笑里带着她没见过的讥讽和嘲弄。

臣知君与君知臣论么?纵观昭昭历史,汉武杀刘据是何说,唐宗变玄武又是何说?莫过于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而非君不知臣、臣不知君。

父与子是争那把椅,至于君与臣……“世上再无林相父,谁敢言知聘帝心”,柴周不会再出望帝和林相那般互相信任的君臣了。

柴睢脸上笑意渐深,眉目彻底舒展后讥讽嘲弄不知所踪,语慢声低,鼻音轻轻:

“止,君之仁。死,臣之义。而乎天下为单家独姓所得则自命天子,要众星拱之,庶众拥之,本不该如此。和光为臣,忠君更忠天下安;故我为君,忠家亦忠己心宁,所谓乎‘君明臣贤’,止于此足矣。”

“此乃谬论!”头次遇见太上说如此长话,李清赏听明白后第一时间表示不敢苟同。

她激动得放下手中烤馍片,欲引经据典而大辩,却在无意间瞧见对面人神色后脑子里一道明光飞闪,登时锋芒顿收,随后狡黠而笑:“你诈我。”

反应真快,柴睢点头,表承认,亦表赞赏,她炸出来了李清赏非是和光的人。

·

本能之下飞速且理智做出最大利己选择,非经历过生死考验而不可有,如同柴睢少时缠着相父问旧事:“嘉善之战夺查卡城,您据何判断能把阿路法阿罕德反杀在天堑口?”

年轻而沉默寡言的相父素不爱回忆那些沙场旧事,却也从不敷衍小阿睢,坐在云摇椅里认真想了想,沙哑烟嗓沉吟道:“便就那样觉得了,并无根据。”

相父觉得能在天堑口堵死敌将,那便带领残众穿插去杀。嘉善之战夺查卡,打得无根又无据,打得世人不敢相信。

无数军武家及战事爱好者,事后亲赴事发地考察复盘战况与过程,他们甚至连当时天气环境、星象占卜亦纳入参考研究,所得结果皆是“不利我,查卡城难以夺回周军手”,现实却是周军成功阻击敌援军,助主力军夺回查卡重城,再度打通东西向粮草辎重之路。

修史者为修书之准亦是前赴后继深追细究,然至今无人能说清,昔年嘉善之战争夺查卡城,在千余周卒被敌近万援兵冲杀得死伤殆尽情况下,孤立无援的开山军少帅林祝禺,究竟是如何在最后关头成功反杀敌将阿路法阿罕德的。

历史浩瀚,九洲大地上几千年来以少胜多之战数不胜数,林祝禺反杀阿路法阿罕德却无法为他人所解释,以至于史书上对此只留下段叹惋作评价:

“阿路法阿罕德骁勇多谋,嘉善之战夺查卡,遇开山林祝禺,惜哉。”

修史者得不出根据足够的结论去记录历史,只能说勃旅国一代名将阿路法阿罕德遇见林祝禺是件可惜之事。

实则相父不曾骗阿睢,天堑口反杀阿路法阿罕德,纯属林祝禺濒临死境而“天绝我我不服”的本能选择,冲出重兵包围本就够不可思议,据说,阿路法阿罕德死前曾用勃旅话惊骇高呼:“尔如何至此!”

林祝禺毫不犹豫挥刀而下,阿路法阿罕德血溅三尺,头颅落地,林祝禺身边同袍疑惑问了句:“这龟儿子喊嘞哈子呦?”

穿插斩将一气呵成,林祝禺抹把脸上血弯腰捡起阿路法阿罕德头颅:“勃旅鸟语,老子学好久不得会。”

胜天半子许不能纯靠才智计谋,经验与本能混合下之冷静,其实是更适合挣脱绝境的选择。

对于李清赏在试探中能如此迅速做出正确反应,柴睢遮住半边脸咯咯笑起来,笑声连连,笑得肩膀微颤。

“真是够了,”李清赏无奈又好笑,跟着柴睢一起笑起来,伸手过来嗔拍她,“认识时间不算长也无法算短,你还要试探我到何时?”

柴睢躲身之时下意识接了下那只拍打过来的手,不至于叫李清赏袖子落火炉上烧到。

待李清赏把正脸看过来,才得以发现太上正笑得眉目生辉,嘴里还振振有词:“八月民乱延宕日久,至今岁方毕,我心中多有疑虑未解,难免谨慎提防。”

李清赏被捉住手肘,触感陌生又熟悉,她忽想起那次大雪后赴学庠,路上滑,柴睢也是如此单手托她肘而行。

不知何时起,无意间的触碰会让人心中泛涟漪,李清赏尽量不显刻意地收回胳膊,同时半垂眼去看炉火,说话声轻软,带着炉火温暖:“和首辅诚然对我施过援手,但我确非他安排来监视,殿下,你若还有任何疑问,何妨趁此机会悉数问来?”

“是个傻的。”柴睢喃喃了一句,继续执筷捣鼓那条炸小鱼。

李清赏听得清楚,眨着眼认真反驳:“我不傻。”

“不傻为何不找和光作靠山?”

“懒得跟你多说。”

“吃鱼么?”柴睢含笑着冒出一句:“似乎烤得不错。”

“不吃!”数度被人怀疑的李娘子不满别开脸去。

又个把时辰后,除至烟花迎来子夜高·潮,李清赏撂下手里吃剩大半个的烤小鱼跑院里看烟花,柴睢随后出来,夜空被骤然绽放的烟花不断照亮,如姹紫嫣红开遍,如置身繁春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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