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90)
林忱撑着下巴,一双常含秋水的眸子冷冷地审视他:“哦?那我又能做什么?”
竹秀又不说话了,窘迫地挠了挠头。
“你这一气呵成,又如此得体,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竹秀唯唯点头。
“裴将军待你胜似亲兄弟,什么路都给你铺好了。”林忱轻敲着茶盏,“我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按你的心意,是要换个差事?不在锦衣卫,与太后见得少了,此事便不那么容易被想起。”
竹秀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打算,但凭公主吩咐。”
林忱说:“你的刀很快,听说是锦衣卫里最快的,若真衙门里做个不大不小的差事,这么多年在宫内的基业便要毁于一旦。”
她想了一会,道:“太后正要给文苑的几个配备亲卫队,留在沉潜阁,你可愿意?”
竹秀自然无有不应。
他走后,青瓜笑说:“这呆子也就只能在亲卫队里混了,旁的他做什么不惹祸?”
林忱道:“老实些罢了,也不算坏事。”
她等了一会,又问:“叫鸢儿出来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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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言清的长发散着,铺落逶迤了一大片。
太后支着枕,拾起一缕,有好闻的花香。
“娘娘。”他唤了一声,小马驹似的凑上去,伏在她身上。
这动作颇考验气质,若是换个粗鲁的成年男子来,必是怪诞。
但江言清的身量纤薄,并没带来一点压力,他面孔又生得明丽俊秀,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嗯?”太后拂过他的眉弓,轻声回应。
江言清只是笑,笑得纯良天真。
太后便想起了自己喜欢的上一位公子,也是这般年纪,但是英姿勃发,上上一位,温柔多情…
但很可惜,他们的长相,都逊于江言清多矣。
纵是太后见多识广,也找不出比他更美的男人。
“娘娘答应,要帮我找个事做,怎么没有结果了?”江言清听着她的心跳,原来女人的心跳同男人一样有力而均匀。
太后说:“妥当了。”
江言清惊喜道:“真的?”
太后点点头,说:“先去翰林院任两年清职,随后再去你属意的吏部,怎样?”
“能不能不去翰林?”江言清有些可怜相,“翰林卒业择选官吏要考试,我怎么争得过那些进士出身的学生?”
太后按下他的头,没说话。
江言清也就不再求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晨雾茫茫,江言清穿着宽大的晨衣起身梳洗。
太后随即也准备上朝。
她看向屏风后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忽而算起,自与江言清初见,也有七八年了。
他跟自己的时间是最久的,若说其中没有这幅皮囊的缘故,太后自己也不信。
可是,能讨她喜欢的,也只有这幅皮囊了。
她多少有些舍不得,然而一心入仕的人留不住。
留下了,落人口舌不说,偏爱易生骄横,自己的眼睛也不能十二个时辰盯着他。
江言清出来,面上一层薄薄的水痕还没擦干,便听到太后说:“你去翰林,不比从前清闲,日后便不要再进宫了。”
他手里的巾帕掉在地上,怔怔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是在赶他走?
江言清一双多情还似无情的眸子看过去,得到的只有冷淡的回避。
他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又腾起滔天的怒火。
这荒唐的老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就罢了,自己还没嫌弃她年纪大,她反而先厌倦了自己吗?
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暗笑他以色媚上,揣测他低身俯就心怀不满。
可他都不在乎。
因为心里知道,他与太后之间,并不只有一个“利”字。
每每午夜梦回之际,江言清睁眼看身边人,也有一丝牵挂的温情。
他弄不清这牵挂来自何处,也许是敬佩,也许是那尚未完全残败的容颜,又或许是那份厚重而曲折的命运。
总之,他也偶尔恋慕她,梦想若是年纪相当,两人会有怎样一番遇合。
可是,太后此时的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真情实意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要紧。
“就这样?”江言清问。
太后毫无芥蒂地看过去,仿佛在问“不然呢”。
江言清的手气得直打哆嗦,什么都不想说,只想赶紧走。
然而想起这一走除却情感还要失掉什么,又迈不动步子了。
他在翰林,若无太后庇佑,同那些寒士出身的学子并无差别。
江家不在了,他能靠住的只有这个女人。
正衡量着,太后已穿好了朝服,说:“不要再说什么了。”
不要求我,也不要追忆往昔的情分。
我不曾让你折过身段,也看不得你自甘堕落,就这么体面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