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姝色(女记)(273)
女儿之亡于宜修姐而言若利刃割心,生命之柱倾颓心湖之舟楫倾没,嗣后三年,主母溺于思女之痛,往昔文论之乐悉成旧事,宜修姐常于闺中幽坐,展阅昔日女儿文稿诗笺泪如碎珠。其诗心亦因之愈加深沉,所作诗词皆泪洒笺牍血渍斑斑,仿若泣血之鹃,啼于幽林声动天地,闻者无不酸鼻见者皆为堕泪。
三年蹉愁,姐终弃世,府中多女泣于幽室僮隶号于中庭贾竖哀于市井,村媪野叟恸于郊原,殆至舂杵辍响巷陌绝歌。流光迢息叶家之事渐为轶闻,然我于梦寐每返叶家故庭,见众女或于庭除玩赏花卉月琴或与宜修姐于轩牖论议诗词,小鸾于几案属文,斯时熙和若阳春煦照,及寤而瞻顾,唯见颓垣败甓荒草离离,岂能不悲?我执《伊人思》若睹众之形容笑貌,遂觉己身化紫翎啼鹃,泣于天际……
吕碧城:
“致璿卿
璿卿,此际残阳入牖,余晖洒于几案,昏黄幽微恰如我心,幽思绵邈,念及往昔潸然泪泫。
曩昔髫龀之年,生于钟鼎之家饫闻诗礼,然家运式微慈父见背,亲族阋墙遂陷困厄。幽囚于深闺几近梏亡,幸有萱堂与诸姊妹在侧,共读沈宜修之翰墨,于幽暗中觅得熹微若枯木逢春女权萌蘖潜滋暗长,虽处困阨而志意弥坚,常懑于巾帼蹇舛,渴慕自由之境平等之天。洎乎弱冠初临津沽,似雏莺出谷,心怀惴惴然志比鲲鹏。
入报一道展布襟抱,奋笔倡女权矢志解女缚,彼时与我并肩者,尚有唐群英,其才情横溢性格豪爽,每论及女权之事言辞犀利切中时弊,还有何香凝,她虽温默沉静却心怀大义,绘画之中亦能透露出对女性命运之深切关怀。我等欲为坤灵求一立身之阶,兴庠序以毓秀启民智以祛愚,每议女子之位皆意气激昂,意谓明烛在前祗待我侪奋袂。
叵耐运途舛错风雨如晦,戊戌之变康梁遁迹,义者喋血京邑腥膻,我亦罹祸避走沪渎,虽萍踪靡定而志不少衰。于沪滨续扬女权之帜与君遥相应和,君于越地组光复之师图举大义,我闻君之壮猷敬且忧惧,敬君之果敢无畏忧君之蹈险履危,常以尺素通情,互勉以大义期共襄厥功,然,不久唐群英因参与革命活动遭受迫害,被迫流亡别乡自此音信渐疏,何香凝亦因局势所迫南下投身革命浪潮,与我分别。
风云谲变凶耗遽传,君于轩亭就义。
君之捐躯,若魁星隳落坤维倾颓,我失一挚情女权之途折一梁柱,彼时摧心剖肝泪风尽萎,君之瑾血沃于后土,而我之抗争始觉前路迢遥暝色沉沉,每思君之风范壮志未酬,我心若遭重杵几近崩摧。
继而远涉重洋遍历欧美诸邦,观异域女权之盛象愈感我国巾帼之艰虞。虽处繁华之域而心系桑梓姊妹。于各国之黉宫议院闾巷,探女权隆兴之奥赜欲引为我国之资,与殊方女子交游,论女权之进境切磋琢磨。
然,羁旅孤孑远违乡井,虽有所悟而幽独弥甚。常于夤夜对月怀乡,念及与君及诸姊妹于邦内之奋争泫然流泪,欲以所学兴女权之业,创女学育英髦,冀以庠序启女子之睿智以学识赋巾帼之伟力,然,旧俗顽梗势力梗阻,若坚城深堑难以逾越,我之壮志渐为销磨,昔日之满怀憧憬似遭风雨之蚀唯余残痕。曾与我一同谋划女学之事的缪氏姐妹也因家庭压力与社会舆论的逼迫无奈退出,虽仍勉力撑拄,而心力殚竭日就衰颓。
近来沉疴缠身神思惛惚,往昔之事纷纭沓来,常念幼年时,慈母携我姊妹共读沈宜修之文,温情之景宛在目前。
昨日还梦见沈宜修,她忧了,我瞧见,我实难明了她的忧愁所为何事,她但黛眉轻蹙复舒展强作欢颜,我询她心有何念?她言无所思,无心无念缘何而忧?她兀自摇头佯装欣然,身躯仿若能抵住身后诸般的哀伤与孤苦,我欲往幽林,她语于我其间雾霭沉沉,举目四望探不清深幽,溪畔上竹影摇摇,沫逝的儿骨静卧于角落默观尘世变迁,我问究竟欲语?她答无所语,许是,是怯了故而择掩,我如此道。她幽幽地望着我继而轻叹,我难忘那缕眼神,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与落寞,还有轻叹中的无奈,待我极目探寻时,同样是无垠幽邃,再深的幽林也穿不透,顷刻间,我悟透了她的轻叹。
欲挽住隐没在雾中的那缕眼神,然终寻不得,回首萧萧竹影尸畔,我幡然省悟她的孤愁。想来许是我之将逝心中眷恋往昔之故,我一生从意气扬扬至如今力尽精疲,其间艰辛岂堪为外人道,诸姊妹或逝或唯我独存,然虽无力而心未改,祗恐壮志难酬故人难止……
璿卿,若幽壤有知当晓我之孤苦与怅惘,我们虽未竟全功然亦留痕于世间,愿后世女子终得平等自由之身,如此,则可死甘瞑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