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平城(207)
她渐渐停驻,回望向冯芷君。
近与远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模糊,她离得那么远,可冯芷君依然能够看清她的长相。
她与她,一模一样。
冯初察觉到环住自己手臂的手猛得一僵,再一抬头,就见冯芷君双眸睁大。
她的瞳子并没有涣散,凝在半空,好似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与她对望。
“姑母……姑母——”
冯芷君身形一软,朝冯初怀中倒去。
“太医!快传太医!”
冯初当即疯了似的喊道,周围顿时方寸大乱。
“姑母,姑母……不要……姑母……”冯初失态地呼唤着冯芷君,怀中人的瞳仁依旧是凝着的,在最初的慌乱惊恐过后,呢喃的字句自冯芷君的唇畔冒了出来:
“嗡班札萨埵萨玛雅,嘛努巴拉雅,班札萨埵得诺巴……”
竟是百字明咒。
……
香火究竟是神佛的养料,还是凡人的阶梯?
萨满、沙门、道士,唱诵的经声和祈福的腔调在安昌殿外拉拉扯扯,你方唱罢我登场,彼此撑起荒唐怪异的一层皮,细看下头,是百年血泪、万里同悲,是流民枯骨、文华迷惘。
百字明咒透过她的齿缝回荡在烟尘之中。
太医们从未见过这架势,一时之间都不晓得该开些什么药,最后互相推诿琢磨半天,想出个镇静凝神的方子,令人下去熬。
冯初在榻前紧紧握着冯芷君的手。
拓跋聿得了信,着急忙慌地赶来了安昌殿,又过了片刻,冯家大大小小的人来齐了。
她看不见这一切,她只看着她。
看着那个瘦小的自己一点点抽长,一点点长开了面容。
她穿着浅色的裙裳,同密密麻麻的宫婢们站在一起,她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也看不清御座之上,金冠之下人的面容,眼前只有他向她伸出来的手,撕开了她宿命的开端。
浅色的裙裳渐渐沾染上端庄的染料,乌黑的鬓发叫金钗点满了光华。
她成为了皇后,比她小不了几岁的拓跋弭成为了她的太子。
她的野心朦朦胧胧,低声下气,藏在‘帝后和睦’的皮囊下,躲在恭顺温良的妆容里,他爱她罢,毕竟他教了她许多东西,他也不爱她罢——
毕竟真正的爱人怎么会看不到躲在角落里,生根发芽的野心?
眼前光怪陆离,变了几遭,再入眼,还是她自己,眼中流露着恰到好处的同情,身上还穿着为先帝服丧的服饰。
“容……哀家想想,兹事体大,应当召几位宗亲相商……”
是了,贺顿那个蠢货,先帝刚驾崩,就在朝堂上欺负拓跋弭,拿着自己的权势四处招惹,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恰给了她临朝参政、肃清朝野的机会。
挟天子以令诸侯,曹阿瞒做得,她这太后,有何做不得?
外戚与宦官、世家与酷吏,她在脑海中操行过无数次,该如何将这些人绑在一块,为她所用。
她看着她越发显露出野心的眼神,觉得那胜过全天下最耀眼的宝石。
她被这双眼睛吸引了去,身后传来无数人的痛呼,她充耳不闻。
“太后也在饮鸩止渴!”
熟悉的怒喝让眼前风华正茂的女子眼中稍稍传出些许波动,但很快归于平静。
她是大魏的主人了。
“太后,终有一天,您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看见了除她外的旁人,复仇的刀匕可惜没咬中她的咽喉。
她说她定不会后悔。
可她已经看见了旁人。
这是野心家死亡的开始。
光怪陆离的东西越来越多,此起彼伏在她面前游窜,最后化作一只孔雀,向着远处展翅翱翔。
白茫茫散去,身旁的哭声似真亦似幻,冯芷君偏偏头,入目是捂嘴压抑着悲痛的冯初,和陪在她身侧的拓跋聿。
“阿耆尼……”
冯初颤颤抬头,狼狈至极地与她对视,怕姑母因见到自己流泪而伤心,又怕错过她看自己的眼眸。
“莫哭,从前事……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冯初彻底泣不成声。
冯芷君幽幽叹了口气,用最后一点力气,牵起冯初的手,将她交到了拓跋聿手中,轻轻在她二人的手背上拍了拍。
“聿儿,哀家……想了想,给哀家的陵寝处,甬道石券门上,雕孔雀纹样罢。”
“……诺。”
拓跋聿目光微红,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迫挡在生死之间,爱恨嗔苦,越不过半点。
“你们两个,都不要……以杂事烦心,”冯芷君摇摇头,心有所感般,伸手摩挲出自己的白菩提珠串,攥在手中,“……人世苦海,你们,同舟共济罢……”
至于她从前的功过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