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平城(221)
慕容蓟犹在梦中似的骑上马儿,又犹在梦中地快马在平城郊外跑了一圈,周围杨槐、浑河平水、燕子归巢,半分风物都不曾入得她眼。
她着了魇似的在道上快马扬鞭,直将风都抽得呼啦啦,人与马最后都浑身蒸出了一身水,方才堪堪停住。
鳞鳞水波恍,斜阳吊城辉。
直至她再度回到她自个儿的府邸,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犹恐相逢是梦中。
怎么会呢,她生来就该在云山雾缭中浸着,同她的诗文才情,和入泥,淌入水,滋润山间更青青。
她步履跌撞地回府,凭借着某种本能回到自己的院落,她早已习惯了哪里该空无一人──
厅外的葡萄藤架下,杜知格侧身回眸,正朝她笑。
……
添灯奉酒,烛火煌煌。
金光明灭玳瑁骨韘,风动窗牖鼍皮箭囊。
慕容蓟屋中放置的摆设似乎永远离不开刀光血影,她是天生的将帅,凭杀成佛,凭杀渡人。
一方漆木案,上置陶酒瓮,瓮身上还附着些许浮土,一看便知是新从*地里挖的。
拍开酒封,陈年醇香氤氲满屋。
“我几次回来,你都不曾开这坛酒,而今舍得了?”
杜知格取勺沽酒,琥珀色的酒水呈在玉盏中,靠近一闻,陈出了淡淡竹香。
“你不是……不走了么?”
杜知格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温润的口感顺过喉头,在小腹处泛起热来。
“是啊,不走了。”她顿了顿,“你不好奇为何么?”
“为何?”
慕容蓟诚然想探个究竟,然而面对杜知格,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捉摸不定,那才是对的。
“……蓟娘,你在朝中,难道未探听得到一些……风声么?”
杜知格手指间的玉盏微微晃动,“陛下年岁渐长,东宫空悬,朝野猜虑,而有人,意图……远些的两宫之争、近些的石虎、石弘……”
“你是忧心陛下?”
杜知格扫了一眼这个榆木脑袋,拿手上羽扇轻轻拍了她一下,“我是忧心你。”
“君侯在,此事翻不起多大风浪,”杜知格掐住慕容蓟的脸颊,往旁一拧,“可我就怕你这个榆木脑袋,有人挖坑给你,你就跳了。”
“何至于此。”
慕容蓟哑然失笑,都已经爬到大将军这个位置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寻常武夫,叫人三言两语就哄骗了?
“哼……”杜知格掐着手指,老神在在,佯作道人架态,“我送郎君一卦可好?”
还未掐算,自己个儿先没能绷住,笑了出来。
慕容蓟给她夹了一箸素菜,心道:
精怪。
……
“都说在朝为官,当知人知势。”拓跋聿面色如水,翻动手中奏报,“可你看这天下,有几个真的知人知势的?”
“不过,鼠目寸光之徒!”
不轻不重地将奏疏甩在案上,即便瞧不出她怒火滔天,殿中众人也着实觉着压抑,在冯初怀中依偎着吃着桃脯的拓跋祒抖了抖,啃果脯的动作都小了。
冯大人估计要去哄姑母了。
啃果脯的人暗暗腹诽。
果不其然,原本同她讲习功课的人抽出身来,向拓跋聿走去。
“你呀,年岁长了,脾气也跟着长了。”
冯初替她揉捏着太阳穴,她自是也得了消息,不消多想,就知拓跋聿是在为何烦心。
“阿际如此荒诞,不如索性遂了他的愿,连带着步六孤家的小娘子,去偏远地看管起来罢了。”
“……徐──王妃她是怎么带的孩子!”
拓跋聿愤懑地拍了下桌子,殊不知这话听起来,活似从不管事的那方,发现孩子长偏了以后的抱怨。
“这哪好怪王妃?”
冯初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你我之事,本就对不住王妃,她一人拉扯着这几个孩子长大,几年前察儿早夭,当时事又多,心焦力瘁,聿儿忘了么?”
拓跋聿因拓跋际残害兄长而极为愤怒的情绪当即冷静了下来,她也知自个儿方才那话对不住徐文容,“是我错了,不该有此言。”
“我只是……阿耆尼,是权力让人变成这样,还是恨?”
拓跋聿脆弱了一瞬,旋即将这些情绪再度掩饰起来──拓跋祒还在殿中。
冯初握着她的手,扣得更紧了。
“……姑母,”拓跋祒忽而自原本写字的书案后站起,眼眸汪汪:“二兄……他……做错了什么事么……”
冯初暗暗按了按拓跋聿的肩,示意她不要着急呛话,眼神则示意拓跋祒勿要多言。
拓跋祒抿了抿唇,她看出了冯初的意思,意欲告退,脚步往后,却又顿住,俄而下拜,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祒儿驽钝,不知二兄做错了什么事,但身为他的小妹,祒儿还是请陛下看在阿娘的份上,从宽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