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38)
“是啊,这不就够了?一百多年前的咖啡店不就是这样子?简单点,最好还返璞归真一点。”
“在这里总有一种藏在过去的时光里的感觉。”禹品点头,她望着禹品坐着的皮面紧绷的深棕色扶手椅,“比如那玩意。”
“我猜——”禹品使劲儿摸了两下,“这是赝品。因为太像真的了。”
陈蕴反应了一下“赝品”二字,继而笑道:“这年头,哪些不是?真古董太少了。要是赝品,说不定也价格不菲呢。这里如假包换的能有什么?咖啡?”
“咖啡如果不是非洲的,就是真的。非洲的能买到吗?”
“能是能,贵。”陈蕴想起自己之前买的那一包,“还得放一段时间。”
“还是高?”
“高啊。但是可处理,我也有设备。”
“哦。”禹品知道再问不大合适,难道阻止陈蕴不要喝辐射尘依旧存在的地方出产的咖啡?这时曲调换了,是比莉·荷莉戴两声绵长似感叹的“Georgia, Georgia”:“还有音乐如假包换,这是一定的。家具,杯子,灯光,做旧的墙纸,说不定都是聚酯材料、一次成型冷却超玻璃和碳纤维。只有这些音乐是真实的,两百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艺术永流传。”
陈蕴微笑着,举起自己满是泡沫的热咖啡,“致伟大的音乐。”
“致伟大的音乐。”
两人碰杯,陈蕴喝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望着舞台上全息投影的比莉·荷莉戴的身姿,不由叹息道:“他们在苦难和绝望中创造了这么美妙的音乐。”说完自己在心里也鄙视自己:说这话,好像你真的懂得什么是苦难和绝望一样。
“嗯,只有黑人能做到。”
“这样说,好像有点种族主义。”
“欸?”禹品愣了一下,她对禹品眨一下眼,禹品方才放心地继续道:“但事实如此啊。爵士乐是黑人发明的。在那之前白人只会用小号吹古典音乐。白人不能一边喜欢爵士乐,一边歧视爵士乐的发明者。”
“他们倒没有这样自我矛盾地自洽着,歧视的歧视,喜欢的喜欢,互相矛盾的少。当然了,种族歧视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陈蕴道,“要是人种上真的有什么差异,那还好了。社会规则可以非常简单。但其实不是。外貌有差异,是因为一开始居住的地方不同,而不是什么天赐的高低贵贱的标志。我看颅骨治疗的材料的时候,往往能从引申资料看到许多过去的事——越看越多。两三百年前,各个地方的人们都觉得别的地方的人是妖怪,是劣等,对之保有歧视。其实还不就是少见多怪?不就是没见过所以天然觉得憎恶?大家都觉得自己最好,别人最差,动辄拿出什么众生平等的价值观的人也不外如是,个个如此。现在看来真的很傻。你知道与这种、这种——”她又差点忘记太少人使用的词了,“这种种族歧视形成讽刺性对比的是什么吗?”
禹品摇头,虽然其实知道,但更喜欢看陈蕴眉飞色舞地表达。
“是宗教。互相攻伐的人们——你还记得吗?大战时互相背叛的那些国家,现在Aozora东边的市场——他们其实信仰着一个神。叫什么都可以,Y开头,G开头还是A开头{16},都是同一个。在这同一个神之下,他们互相攻伐。有什么意义?即便是同一个宗教里,他们也把持着不同的派系,据此互相攻杀。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宗教劣根性,宗教始终妄想着占有世俗权力,恢复自己的往日,像僵尸一样,还个个都打着拯救苍生、降福于信仰者的旗号{17}。有趣的是,许多后来被歧视的种族,也选择扯一面这些个宗教的旗子。这些时候这些义正言辞的歧视者就不博爱了,在拯救每一个人和歧视一群人之间立刻选择了后者: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18}?”
她说完,大喝一口仿佛口渴,心里还是在鄙视自己的观点:一两百年后,羞耻已经死亡了,这比不知羞耻更可怕。
“那你不觉得这就是一种人类的劣根性吗?”禹品道,双手捏着杯子,修长的手指在杯壁上不断地敲打,“我以前看过一本旧书,提到一种观点,认为实际上人类能够完全通过个人交往形成信任从而稳定组织在一起的团体仅限190人,你看我们现在的许多部门都不会超过这个人数——当然是否互相信任两说。一旦超过190人,我们就需要别的东西来维系组织,原始时期是种族,文明早期是宗教,后来二者合二为一。这是发展带来的必然。”
“也就是说,种族也好,宗教也罢,都只是一种社会规则框架,用来让社会更好的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