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97)
想起父亲当初总是觉得文森特会对她不利,结果呢?
原来站在高空走钢索,既不能往回看,也不能往下看,都是壁立千仞。
众人来吊唁。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是亲自来的,其余的人都是送花。文森特什么都没送,大家也都默契地不提。拥抱的时候,她对埃莉诺悄悄说,事后我去找你,有事商量。埃莉诺“嗯”了一声,说回头让法兰契斯卡联系你。巴勃罗还是送了吊唁的礼物,她觉得对方大概是疯了。就像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冷静的时候他狂野,觉得他应该狂野的时候他冷静:一定是药打多了。
至于一般的普通吊唁者,她一律命令给予回礼,不管人家带东西没有。往日受过他们恩惠的人那么多,有的人依然穷困,但带了自己能带的觉得最好的东西来。她情愿看到来往的潜在敌人的虚伪,也不愿意看到这些普通百姓的善良:她维持她的坚强太难了,她害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崩溃。
田冈多半和她呆在一起,坐在里面,毕竟也受了伤。她让田冈不用跪了,田冈拒绝,说老板与他有救命之恩,现在他还是没能救老板一命,实在有愧,“我应该死。”
“你死了我怎么办?”她尽量温柔地说。
“所以我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田冈叔叔,”她把他扶起来,“你知道我和一些人暂时合不来,我必须依靠你,否则没办法。”
事实如此。她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没听父亲的话。她接受整个仪式都按照父亲规定的日式传统礼仪来办——即便看起来是走了样的“传统”——不然无法安抚那些亲田冈和小松的人。尤其是小松的人,他们近乎原教旨地信奉那一套传统,出门穿的都是机械木屐——这不是好笑吗?她不止一次地嘲讽过,机械做的、能加速的、还能叫木屐?有木壳和类似的长相就可以叫木屐?
小松听到后,向她指正,这叫“下驮”,还把“げた”写给她看,然后将自己机械化的木屐全部抛弃,穿最传统的。
她知道自己在看他们看来根本就不是一个日本人。她只是有日本血统,长了类似的皮囊,内心早就变成了和梁文坚或者别的什么新时代的怪物一样的东西。
“杂种”,她知道他们想这样说,但是不敢。过于自由奔放,过于不遵传统。她以前觉得没问题,也觉得双方其实势均力敌,又有葛文笠和田冈作为魁首控制着,有自发的平衡。谁知到现在会变成这样。
她私下告诉梁文坚,你自己想办法去约束一下你的手下人,让他们不要喜形于色,觉得是我的亲兵了。然后又尽量的遵从传统,向田冈和小松一派的人马示好,以期达到平衡。
一边示好以期达到平衡,一边磨刀霍霍用一场复仇来逼迫他们效忠。是,这是完美的计划,是一根悬在一千米高的悬崖上的钢索和一个平衡杆。她知道难了。
原来以前的自由自在是有人将束缚替她穿了,现在她必须自己穿。
穿着层层叠叠的精致和服,她觉得沉重,就像内心一样。更沉重的是,这样的内心必须被藏起来,被端住,被像圭臬一样捧着,不能松手,不能摇晃,不能被人看见。一旦被人看见,就会碎裂。她还没有那样强大。这就像那天去爆炸的现场祭奠时,看见一地的花朵时的心情——差一点就碎了,细细的裂缝四处蔓延。
有鲜花,有干花,更多的是纸花,有的叠得很用心有的则很粗陋。她知道是哪些人送的,知道谁能买得起奢侈的花朵,谁不能于是只能用纸花来代替。
父亲还是成功的,她想,他们记得他。哪怕关于他也有许多近乎恐怖的传说,但他们终究记住了他的好。
她差一点要痛哭,幸好及时靠在Linda的肩膀上,就像那天和服穿得她透不过气,但Linda说好看,她就能轻松一点。
感谢上帝——即便她不信上帝,也不信其他的神——此刻还有她在我身边。在我为我自己塑造出一个支柱来之前,Linda的存在,爱我的美丽的女人存在,使得我不至于天旋地转。
“你真好看。” Linda说。在看见那一身花花绿绿的和服的时候。
“你喜欢吗?”她感到一点放松。
“当然喜欢。”
“其实……”其实我想穿白色会更好看。纯白的,叫什么来着?白无垢?只是我穿白无垢,你又穿什么呢?
又或许我们这样根本不会被他们所接受。我们不会获得穿着和服嫁给彼此的机会。这样也好,我们——
她忽然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有如此绮丽的念头而感到羞愧,低下头默默流泪。
而Linda走过来,搂着她,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