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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19)

作者:尼可拉斯 阅读记录

继而又看着裴清璋的侧脸,看了很久。

那天她喊了一声坐在树下看书的裴清璋,那时还不太熟,于是自觉冒失,开始努力找话套近乎。在看什么书,那天的作业啊,现在想想这自来熟的本事早就不止于此、日益精进、能看人下菜碟了,可一旦回想与裴清璋最早的一对一对话,竟然还会脸红、还会觉得尴尬。裴清璋倒是好脾气好教养,声音清晰语调平和,不卑不亢地回答她——

自己简直像只狗,小狗,傻狗,乡下土狗,新到一户人家,看见人家家里的大猫,上去摇着尾巴,而裴清璋就是那大猫。

她坐直身体,对着脑海里的这幅画面无声轻笑。

后来,她们就相处开了。不知道是狗尾巴摇得好,还是大猫终于放下了戒备,两人成了朋友,她成了整个班上唯一一个愿意和裴清璋说话的女生,裴清璋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渐渐地班上那些女生竟然生出势不两立的顽固,彼此成了对方唯一的朋友。

她们一起上学,准时在校门口碰头;一起放学,天气好她陪裴清璋走好一截回去,天气不好她就让家里司机先送裴清璋回家;吃饭要一起,周末出去玩要一起。有一次送裴清璋回去,裴清璋把书拉在车上,她赶忙下去送——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裴清璋看上去失魂落魄——跑上楼梯,正好遇见裴清璋的母亲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瘦削的美丽妇人,岁月没有夺取她的皮囊之美,只是没有放过她的灵魂。

在母亲失神的瞬间,裴清璋转过身来,谢谢她,拿走了书,与她告别。直到回到家,她都没有明白刹那间裴清璋脸上转换的好几种神情各自是什么,有什么意涵,是因为什么。她带着疑惑回到家、上餐桌,被父亲问及,才说今天遇到了什么。

于是父亲说哦,这样啊。

“爸爸,说她们家是遗老,什么遗老?”她问。她的哥哥在一旁嘲笑道,什么遗老,当然是满清遗老,不然还有明朝的遗老啦?她打哥哥,父亲放下筷子,认真道:“裴家祖上是常熟人,虽然后来搬到了苏州去住,但她祖父裴之廉还是靠常熟乡情,和翁帝师{20}续上关系,是翁派。不过……”

“不过?”

“不过翁文恭倒台之前,他就倒了。翁文恭做许多事,全出于个人私怨,保守还是保守于保护儒学,不能说是完全反进步的。裴之廉虽然是他的晚生后辈,却比他还要保守。据说,在翁文恭倒台之前,两人就没什么往来了。翁文恭一倒,自然就更无可依靠。满清将亡之际,保守至此的人自然也没有捞到什么新的好处,不过赚了些油水,寓居上海,装个样子罢了。”

她听完,只是呆想,哥哥却和父亲议论起“遗老干嘛全家住上海这样不是很贵吗”等等。她朦朦胧胧地听见父亲说,“是啊,可谁能说的清呢?裴之廉八个孩子,什么样的都有,就是没有能干一番事业的!”

“八个孩子?”她插嘴。

“八个。你的同学的父亲应该是第五个,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如果——”

父亲说到这里笑起来,“如果裴之廉没有再娶小的话。”

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经常见不到裴清璋的父亲。她的母亲她见多了,虽然并不友善。可裴清璋的父亲呢?那个叫裴中衍的人她只见过两次,两次都是在公共租界里的裴家家中。那个男人很友好,很爽朗,除了身上带着甜腻的鸦片味之外,没什么招人讨厌的。当然,那时候她不懂。要直到裴清璋被困她家,她才明白。

说不清明白过来的时候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眼里只有那时裴清璋站在自己与裴母之间的背影。一开始满脑子纷乱的“她的父亲在哪里”、“她的父亲不安全”、“她的父亲为什么不在”、以及“这种情况下父亲不在是什么感触”等等想法,全部被那身影打散。

但她什么都没说,好像那不是裴清璋的背影,而是一面水银镜子,碰了便要碎裂。

可等到她一只脚踏在地上撑着车、一只脚还踩在踏板上,在寒风中气喘吁吁时,台阶上的裴清璋又是一株幽涧里的兰花了。

她想自己绝不是个采兰人,她不敢,她只想望着这株兰花,因为知道开得不易,所以望她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她希望裴清璋远离苦厄,因为她觉得那些苦厄裴清璋并不deserve,she deserve something else, something better.哪怕裴清璋会问一下她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回来——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岁岁平安。

作者有话说:

{18}即干洗。

{19}一二八事变。

{20}翁同龢,常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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