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98)
这样做需要如此大的力量,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气都呼出了力量。
就像生了一场重病,想要恢复到原来,需要走很长的路。
那就走吧,我不害怕,我愿意走,多远都愿意。
哪怕不知道最后我会走到哪里。
至少明白现在应该追随着谁走。
想到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左边的裴清璋。街道上没什么人,开张的店铺也不多,法租界都如此冷清——日本人简直跟蝗虫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马路上也没什么车,其实她可以不用把裴清璋保护在里面,光天化日,裴清璋不过一个有天分却还没有重要作用的情报人员,没几个人知道,谁来杀她?还不如说有人要来杀自己。
但是她会这样做,她不自觉地就会。
想想以后,裴清璋会做许多重要的事,会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与才能成为信息流转的中枢,那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情报人员了,她将是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人之一。而自己,自己将不惜代价保护她,时时刻刻保护她,哪怕——
哪怕没有人要求自己这样做。
但是这样不好吗?这样再好不过了,这样她就轻易地把自己的私心“寓居”于大事业的大目的之中,可谓实现了“忠孝两全”。
她又看一眼裴清璋。这下似乎被裴清璋发现了。
那时候的裴清璋看起来还会是这样子,是这样子最好。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珍贵,只有自己最清楚。
走着走着,枕流公寓近在眼前。她打开包,翻找钥匙,带着裴清璋走进大门,进入电梯,一切行云流水,两人一句话不说。她心里却想着,自己之前在纽约,别无自己的公寓,住女友家,总没有主人的意识,倒像寄人篱下的小妾,因为先有爱情,后有住处,仿佛是被收留的,而不是主动占据、创造的,说哪里不满也谈不上,说多满意,也同样谈不上。
现在倒是先已了有住处,却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情感,原来自己主动创造、率先占据,也不见得就能带来快乐。人生在世,哪怕如自己这样给自己找了一个巨大的任务,也不免为得不到的种种不足而驱动,四方奔走,最后形成自己的人生。
人活着就是求不足,与自己的不足之心斗争。当年师傅这么说。
5楼到了,钥匙开门,她领着裴清璋走进自己区区两室的小公寓——说是区区,也不过是在这枕流公寓里算最小,卧室里的壁炉,厨房的烤箱,檀木的地板,哪个不是豪华的?“坐,随便坐,随便看。我先烧水泡茶。”说罢就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径直走进厨房去。
等她端着两杯红茶从备餐室出来,看见的是裴清璋站在窗边的背影。那一下子,她感觉自己的心瞬间被温暖的热流所充满,从头到脚通畅自然,即柔软得可以怜悯一只蚂蚁,又刚强得无坚不摧。这样的感觉如此珍贵,仿佛在一个瞬间成为了一个特别完整的成年人,业已拥有了完整的人生。
也许是民族的苦难与战争似乎成就了她,给了她原先踏破铁鞋也不能找到的东西,她仿佛站在高楼之巅这样想着,于是也想到怎么下去的问题——世上事都是盛极而衰的,民族的苦难与战争给了她好,会不会也摧毁她呢?
裴清璋转了过来,她什么都不再想,“来,喝茶。”
“想不到你住的地方竟然这样漂亮。”
她笑,“再高也不能了。不然,出点什么事,我也下不去。”
裴清璋愣了愣,转瞬便明白过来,“你……”
“嗯?”
过了一段日子之后她才知道裴清璋当时想说的是“注意安全”,但当时裴清璋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她开始说正事吧。
“好。”
从那个下午开始,早于正式文件的签署,她们两个人就正式成为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成员。她是派驻其中的军统中校,不参与后方训练班的合作,身在前线负责架设一切必要网络并协调各方关系,而裴清璋只是以普通公民身份进入中美所体系工作,不说中统那边身份,也没有授予任何军衔职位,照领薪资{58}。她隶属于情报组、参加气象组的工作,最重要还是在秘密行动组,而裴清璋则只属于前两个组。这么安排的时候,实际上这几个组都还不能说是完全“存在”,种种准备,就需要她们来做。
这对于汤玉玮来说等于忙前忙后,对于裴清璋而言则相对简单,她要做的,仅仅是更加了解气象、然后弄懂何为气象情报,与各地逐步出现的电台联络,然后继续深入学习密码学。为此,汤玉玮给她找来了一大堆书,她就从所谓ADFGVX密码开始从头学,什么猪圈密码,维吉尼亚密码,加密的旋转纸筒——一下子一个秋天就过去了。到了冬天,她已经开始和汤玉玮商量着在市面上选择一本好买常见不易使人起疑的书,作为密码本。这套密码不用于情报传递,只用于核实是否安全。对于占领区,必须得是日本人允许出版的书,对于后方,必须是后方愿意看能够看的书,这些书还必须字多而通俗,谁家都可以有、甚至是必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