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67)
本来还想怪枣树精嘴巴大到处胡说,后来想想哪个妖精话不多?眼前这家伙挨了打还敢送上门来,未尝没有可用之处。
蜈蚣精笑道:“哎哟!唐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小的那天被您一通打,哪儿还有造孽的本事,您看我这牙,您再看我这手!实不相瞒,小的现在能保命,就不错了!找您要个文书,就是想着——想着——”
“想着什么?”
“想着您好歹是个仙,咱有了您的书信,来日这修身养性的修行之路,也要走得快些不是?”
唐棣哭笑不得,心说这蜈蚣精就是真的想要修行成仙,估计也没啥希望,实在是不太聪明,这副世故样儿,也不知道是谁和学的:“可我这文书,不是白给你的,那枣树精是我家旧人,帮我找到了祖宅所在,你能帮我什么?”
别跟我说不是有备而来。
“嘿嘿!唐大人!实不相瞒,咱在这儿等着您看着您已经好几天了!看您带着小姐,想跟您说个去处。”
“去处?”也不完全笨,“什么去处?”
“这人界有个门派,往西北去,在颖州山里,叫做凌霞派。这门派尽是女子,自建派以来,专事收留这世上的孤女。唐大人,您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怕也不方便,小的以为……”
是夜,两人宿在山顶足可俯瞰长洲之处。
唐棣刚才已经开口问过云镜儿,想不想去找这个凌霞派。“若是你想,我自保护你去,去了若好,你喜欢,便可留下。若不喜欢,我也会继续照顾你。你要不想,咱们也还是这样。”总之尽由着她选。镜儿只说想想,她也就由她去想。
那蜈蚣精卖了她这样一条消息,若说多有价值,她简直是求之不得。所以她给了对方一道书信,也是写给吕胜的,让它趁早去投奔吕胜,或是见面时出示以求好生看待——她是觉得对方迟早会见到吕胜或者被吕胜见到的,要是早点去了,主动投奔,见了那信,吕胜说不定真的愿意收这蜈蚣精做自己帐下一员。
这消息于她有价值不单是因为镜儿,而是她自己。这一点,她很清楚。全是女子,收留孤女,这说不定就是当年帮助她的女子的门派呢?这样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所以合该她主动劝镜儿去。就算镜儿不去,日后她也要找个机会去,人间修行之人往往都活得长,也许还能找到当年之人,尤其是当年那个女子。
假如能找到她,如果她还在,如果……
每次想到这里,往事中亲人夭亡的伤感就会被一种缱绻脉脉的情感所取代,就像掉进一浴盆的热水里一样,周身都觉得轻松自在——
“唐姐姐。”镜儿忽然道,她回神,看着被篝火映红的镜儿的小脸,“嗯?”
“唐姐姐,那个——妖怪,为什么要叫你‘大人’?”
唐棣一早打定主意,对镜儿绝不隐瞒。远在刚刚到官署开始工作时,她就知道,孩子是一张白纸,更是一泓清泉,你如何面对他们,他们就以什么回报你。她不想让镜儿觉得自己有所欺骗,实话有时不好说,但再不好说也比以后无穷无尽的解释来得简单。何况,她的那些考虑,哪比得上镜儿的一颗心重要?
“因为,以前,我是地府里无主孤魂司的判官……”
她说,镜儿听,偶尔插话提问,直说到了半夜。她尽量把事情讲得简单,但即便如此,看着镜儿火光中认真而平静的脸,她还是觉得心酸——八岁的孩子,七八日前,还是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眷恋其怀抱的孩子;七八日后的此时,那般小儿形态已不复存在,眼前的孩子,像是一夜之前长大了好几岁,正在强打精神、学做大人。
照此而言,她多少比镜儿要幸运。
“唐姐姐,咱们去找凌霞派吧。”
“嗯?”她看着镜儿的眼睛,又怕镜儿是为了她,连忙道:“你不要觉得我负累,也不要为了我,我是无所谓的,我可以带着你陪着你,多长时间都可以。等你能自己做主、独自生活的那一天,我再去,你不用为我如何。”
“唐姐姐,我想去。”镜儿道,把眼神转过去,轻轻戳了戳火,“天下之大,什么都有,可我只是一个肉眼凡胎,和唐姐姐不一样,我觉得,我的话,还是和那些普通人在一起好些。”
她知道这不是真话,也知道说起来道理都对,更知道再问无用,对于镜儿来说,自己还是一个陌生人,于是便说了几句“好”、“路上我们再慢慢学”之类的话,就各自休息去了。次日一早,两人便离开长洲,踏上去北方寻找凌霞派的路。
一路跟着蜈蚣精仅有的指示,两人乘船上溯一段,又下来徒步。一路上看见离乱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唐棣担心流寇——按理,要光是她自己,就是千军万马,也不需要害怕的,但还带着镜儿——遂一路捡人少的道路走。这样的坏处,主要是找不到人问路。就是找得到人,对方也不一定知道:只求安身的深山农户动辄拿出钢叉相向,有眼无珠的剪径狂徒更是叫人不堪其扰,剩下的——剩下的也没什么人了,有时候一天见到的吃饱了人不想理她们的老虎都比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