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165)
“哎呀妈就来几天,再说了,也不是我来玩,明明是来给你姐治病,就住你那儿,啥都认识,路也认识,电器也好用也方便,你说行吧?”
这话怎么读怎么都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行,当然行。”算了先不忙解释谁是祁越,先问具体。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了?”
她只听见妈妈说外公外婆身体的情况、两位老人家庭生活日常一般的争吵,然后就说到舅舅家的表姐。许久不提表姐了,她心里忽然响起警报,快速转动脑子以防妈妈催婚——不然也无法解释妈妈突然为啥提起表姐,但也不合理,总不能拿一个更嫁不出去的来催我吧?
这不是她咒表姐,就算表姐和她之前一样男女不限,她也不认为表姐嫁的出去。表姐窝里横外面软,表姐认知不全心智不成熟社会巨婴。表姐在家里宣泄自己的一切压力、在外面承受一切该或不该的打击,别有一种胳膊肘向外拐、把外部负能量全部带回家的本事,罔顾家里和自己天天住一起的是八十几岁心疼孙女的老人。每次她一边听母亲转述一边脑补,想想那画面只觉得鸡飞狗跳。孙女抱怨着办公室的种种,以“天地国家社会全人类都有错就是我没错”“这个世界欠我的”的方针说出一堆被人倾轧的事情、自己消极抵抗的不满意和准备采取工作方式,而革命年代出来的老人听了自然反对这种价值观、执拗地想要修正几十年没有纠正成功的孙女的思想、然后劝孙女不要这样那样,一开始不能诉诸命令语气,后面又掩饰不住厌烦、就开始带着粗暴,于是全家又开始似是而非地吵架。
这天,之所以吵得不可开交、她妈妈进去的时候都在哭,是因为表姐的眼睛出了问题,在家里就医的结果也不太好,心里焦虑恐惧,更加像受惊的野兽一样到处撕咬,吵闹不休,甚至寻死觅活。
依旧不是什么成熟的三十好几的大人应该有的行为。
“所以我就想带她到你那儿,找个好医院仔细看看,我觉得她这么年轻,黄斑病变也不至于,不过她老是熬夜,唉,反正先带出来,别老在家和你外婆你舅舅吵架……”
手机渐渐发热,她听着,回应着,未几祁越出来了,走过来蹭蹭她,就去泡洋甘菊的安神茶。她看着祁越的身影,忽然想起祁越有个相熟的眼科医生人十分好,湘雅出身,祁越总是非常信任,也善于开导,完全可以一试。
听来听去,理性上她认同妈妈的观点,未必有多严重,就是需要开导,问题不在眼睛,眼睛完全可以治疗,有的是办法治疗,但是心里的压力欠缺开导、拧成一个死结就出不来了。至于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打成死结,原因也许有太多了,不是一时一刻、十天半月可以解决的。
“你来嘛——买的什么时候的票?”妈妈好不容易说完,她紧接着问,与其论个没完,不如赶快落实事情,漫长的议论嘛后面再说,甚或拉着祁越?这家伙的码放能力比自己强。
也是个办法,就这样把祁越介绍给母亲,母亲接受起来更容易。
毕竟祁越比自己的很多前任都好,好很多。
“到时候就住我——这儿。”
希望尾音没让妈妈听出来太多,她还要准备准备,住哪儿的事再说,毕竟自己的房子也要租出去了,还要想好了再讨论一次。
放下电话,换她去洗澡。本就雾气浓重的浴室里,她想起和表姐一起的童年往事。
小时候她喜欢表姐,因为作为独生子女,只有这么一个大孩子一起玩。那时候大概表姐也喜欢她,理由同样。她们其实是彼此人生中唯一符合“小姐妹”这一定义的存在,后来她们都只有“朋友”“闺蜜”,“姐妹”只属于血缘的。
独生子女,知道自己只有堂表的亲戚,其余都是朋友,但是彼此的交情有多深,是另外一回事。血缘不代表天生的亲切,友情不代表永恒的隔阂。这都会变,后来的确也变了,大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幸好彼此——她现在觉得——幸好有童年。她的童年很美好,虽然也有不可避免的伤心处,而这些伤心也曾长长地留在她的心里,但现在都好了。三十几岁回望,觉得一切都很好,很幸福。幸福就包括了表姐,包括了两个小姑娘一起携手,一起玩耍,一起过家家,一起幻想、一起觉得独自在家空无一人的空气里总有什么东西威胁她们的“安全”继而一起躲在被子里给自己安全感。
小孩子彼此心无挂碍,也不知道世上人与人之间还会有那么多“东西”,一张白纸,相照也不过是一样的清白。然而,她总是回到父母怀抱,在书香里成长;表姐照旧生活在外公外婆的家、没有舅舅舅妈的怀抱。小时候她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表姐一直在发脾气,偶尔在哭,外公外婆偶尔吵架,外婆和舅舅总是吵架,做饭吵架,洗衣服吵架,洗碗还吵架,甚至切西瓜都要吵,妈妈也陷入争吵,好像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有话好好说”这五个字的意思。那个家当然是温馨的,在她去的时候,甚至仅仅是于她而言。二十几岁的时候她会怀疑,到底是她没有相似的事情招来争吵(比如说自己从来没有像其他小姑娘那样学习什么琴棋书画,好像那太老套,也很功利,为一家三口所厌恶),还是她出现得不够多不够被嫌弃?也不能说表姐本人即便是个小姑娘也完全没有错,但她的错难道就真的全是她的错?没有祖辈宠爱物质但无视精神需求的培养、没有父母辈的缺位(以及父母成长过程中祖辈作为父母的缺位),以及这两代大人错误的沟通模式,表姐会成为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