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仓皇辞庙日gl(12)
“窈窕”二字出自弯了一辈子腰的父亲唯一会唱的歌。
日暮时分,父亲将年幼的她抱于膝上,粗糙的手掌抚过她头顶,男人沧桑的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柔情。深厚而微哑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那是父亲再次唱起了《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曲终了,父亲望向南方,那是楚国所在的方向。高大厚重的宅墙挡住了他的目光,但他的灵魂却如同飞鸟翻山越岭,在苍茫的暮色中回到了那片令他魂牵梦萦、亦承载着荆氏祖祖辈辈悲欢离合的故土。
他们本是楚国贵族之后。
晋楚之争时期,刚烈忠正的上大夫荆良自愿携家入晋,甘为两国和平成为质子,无奈最后还是沦为被楚君抛弃的棋子。
到了祖父这一代,荆家惨遭暗算,晋侯背后的六卿无情,荆家被满门抄斩,男子尽数被诛,女子则被通通堕为奴隶。
后来啊——
仁厚宽和的大人卒逝,可怜他膝下无子,于是世袭大夫之位的人成了大人荒淫奢靡的弟弟。
他看上了貌美的母亲,强取豪夺了母亲后又趁着醉意手刃了痛不欲生的父亲。作为母亲与父亲唯一的孩子,她本该死在那日沾染了生父鲜血的剑下,最后亦是母亲的苦苦哀求才换来了她的一条贱命。
然而换来一条贱命的代价便是母女分离,永世不得相逢。
十岁的她被大人的弟弟送给贿赂过他的富商为妾,她被那个男人养于深宅后院了整整三年,后来被正妻送走时仍然是个未脱奴籍的少女。
美貌不是原罪,却足以成为她一生之不幸与幸运的起点。
因为是奴隶,所以十三岁的初夜,她拼命的反抗换来的却是无情的殴打;因为是奴隶,所以她可以被主人当做漂亮的物品与他人随意交换;因为是奴隶,所以她必须用自己最讨厌的方式讨好自己的每一任主人。
姬俱酒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关心她的人。
那人分明是女儿身,却活出了这个时代妇女不敢想象的高度。她有着男性贵族的身份,却毫无男人们的污浊油腻,她像是清澈的潭水,洗去荆蝶生身上的肮脏后亦让她沦陷于这片举世污浊中难得的清澈。
少女无视正道的阴阳结合,义无反顾地诉说出自己的爱意。荒谬啊,可悲呐!蝶生明知这极有可能是一场由权贵主导的声色犬马的大梦,可她还是动心了。
大抵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吧。可是那日太子面对君夫人的故意刁难时,那字字铿锵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在她的众多主人中,姬俱酒是唯一一个为她说话的人——尽管她只是撕开了一层薄薄的虚伪的表面。
庶民尚有“及尔偕老,老使我怨”的遗憾,何况是出身诸侯的姬俱酒,蝶生惶恐着这份爱和自己懦弱的心,害怕她于姬俱酒也只不过是出于对喜爱的私人物品的珍视,或许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被厌倦,最后只能被转送给下一任主人。
以色侍人者,色衰爱弛。
梦里忽地出现熊熊大火,她看见姬俱酒站在混沌的尽头,身影渐渐消亡——
哐当!
长矛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人影。
大笑。
惊呼。
清冷的眸子倒映出地上的血色,一缕血珠从矛刃之上淌下。
凛冽的北风呜咽着。
大火还在燃烧。
纸醉金迷中响起酒盏破碎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男人的怒吼。
吱呀。
太子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那个清瘦高挑的身影融入夜色中,案前熟睡的女人被她温柔地横抱而起,小心翼翼地放于床上。
那人正欲去沐浴更衣,熟料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呢喃
“不要走。”
姬俱酒脚步一顿
“别……抛弃妾身。”
回到床边,姬俱酒俯视着床上蛾眉紧蹙的女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替她掖好被子。
“爱……妾身爱您。”
太子用目光柔和地临摹着熟睡的她的脸庞,少女无奈一笑。
蝶生,你知道吗?
喜欢的分量太轻,说爱又太沉重。
不要把爱寄托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
何况在“妾身”与“您”这两个称呼之间,本就不配夹着一个“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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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罃尝与晋世子俱酒竞武,注为宠妾。矛削一指,世子胜,亦失魏。
——《战国策·魏策》[一]
[一]这一段我编的,《战国策》里没有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