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仓皇辞庙日gl(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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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欲铸一把好剑,首先便需要将铸剑的每个步骤烂熟于心。
制范、调剂、融炼、浇铸、铸后加工,这五步缺一不可,每一步都是桃匠们穷尽一生精益求精之事。
善冶安不得不承认,姬俱酒的确是他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一个徒弟。他本以为生于贵族的姬俱酒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她的臂力却是出乎意料地好,在敲打剑脊时敲出了令老桃匠满意的响度。
这是姬俱酒铸出的第一把剑。
这把宝剑长约两尺半[二],剑首外翻卷成圆箍形,内铸有间隔微小的十一道同心圆,剑脊上布满了规则的黑色菱形暗格花纹,正面近格处有姬俱酒精心雕上的八个字——“晋侯俱酒,自作用剑”,剑格正面镶有蓝色琉璃,背面还镶有绿松石,无论远观近赏都是一把绝美的宝剑。
姬俱酒将宝剑的剑锋轻轻指向身侧的一片落叶,剑尖未及叶面,枯叶却已经被剑气劈开。
她静静看着两半飘飘忽忽的叶子落于地面,身后传来中军将汇报事务的声音。
“启禀君上,赵章既兵出太原,韩术[三]的军队亦随后出师,水陆并进,臣推测他们极有可能与魏军汇合共攻曲沃。”
姬俱酒回首:“筑城聚粮,大举备战的事情继续加紧跟进。另外传令给行人[四]蹇季明,遣之迅速出使中山等邻国,请求他们出兵援救。”
“他们若是不肯呢?”
晋侯收剑入鞘,神色凝重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总该懂的。晋侯世世代代侍奉天子却沦落到现在这般地步,寡人如今只望能保全晋国剩下的百姓与宗庙。若是那些国君们已经无知短视到了这般地步,那寡人也只有靠‘国君死社稷’才能向先祖们谢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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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历[五]十月,因将领指挥不利,韩、赵两军成功反攻埋伏于桥山的晋军,并沿涑水搭建浮桥,渡江南进。
姬俱酒接到急报后再次招募兵卒,委任子川统领兵马,全力御敌,因强弱悬殊,兵败如山,不久前线又传来仆后叔、伯容阻隔战败的消息。
静公二年,十一月,魏师攻打曲沃。翌日,盟军中山国忽然叛变,诛杀蹇季明,曲沃大夫敬西和献城投降。
月末,三家会师,势如破竹地向晋都绛城进发。中军将率五万兵力迎战,反中赵将李成斯之奸计,全军覆没。外援既灭,三家尽围绛城,昼夜攻城,都城米粮匮乏,死者不可胜数。
这是最难捱的一个冬天。
北国的仲冬大抵如此,严寒的天气教人凝固了一身沸血。本该撒向人间的灿烂日光被密布的彤云严严实实地遮住,群山载雪如玉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狂风夜吼,吹面似尖刀削割。
这两个多月以来,晋军虽节节败退,但事关国运,上至将领,下至兵卒,每个人在战场上都拼尽全力的与敌人厮杀,倒也令三家的军队折损了不少兵卒才堪堪缓慢推进。
这是最难捱的一个冬天。
绛城内近乎草尽粮绝,徒留八千守军与老弱病残。由于连夜高度紧张的战事,上军将至今铁甲未脱,城内临时搭建起的军营里随着夜深亮起千百灯火,战士们悄无声地列阵以待,只能听见彼此间兵戈的轻声相碰。
姬俱酒穿上了侯爵配有的青铜铠甲,腰间佩戴着自作的宝剑,她走出营帐,向西长跽于雪地上连拜三次。
那是曲沃所在的方向,亦是晋国公室的宗庙所在的地方。
这是最难捱的一个冬天。
平明时分,四面响起的战鼓犹如雪海翻涌,八千残军大声呐喊冲出都城,四面边声连角起,震耳欲聋如天崩地裂,就连东华山似乎也在颤抖。黯淡的天空杀气弥漫,战场上血肉横飞,新鲜炙热的头颅血飞溅而出,又一个农民的儿子倒下了,他的鲜血染红了这片白茫茫的大地。
他只是历史大河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他亦只是个小人物。
小人物之死不值得史官们为他大废笔墨地开篇立传、扬名立万,但是千千万万个他却是历史的推动者!
然而——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本就不求能够名垂青史,他只求可以回到炊烟袅袅的小院与家人们团聚。他是农民的儿子,或许他还是城中某个憔悴妇人的丈夫、某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的父亲,或许他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丁,他的头颅被敌人割下之后,属于这个家的生活马车又该怎样向前?
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这是最难捱的一个冬天。
姬俱酒眼看黑云压城城欲摧,眼看八百里烽烟淹没山河,眼看姬晋煌煌六百年的庙堂——
都塌了!
做尘土!
归为臣虏前,姬俱酒请求三家的主将让她最后一次到曲沃祭拜先祖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