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记(100)
“那么你说说看。”樊静饶有兴致地等待庄宁在脑海之中组织词语。
“比起百合花,你更像是冬日青花江的冰面,当你俯下身来用手清走冰面上覆盖的积雪,那层渗透着凛冽之气的冰面就会展现在你面前,它仿若来自远古。
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凑近冰面细细观看就会发现,近于透明的冰面里生长着许多裂纹与气泡。那些形态各异的气泡与冰面的裂纹零零散散的交错,有些是一连串的圆形白色气泡,像是调皮孩子吹出的肥皂泡,有些是气体流动的形状,仿佛是被冻住的一缕薄雾,而冰面上纵横交错的裂纹看起来则像是一面碎掉的水晶。
当你正在被它的美妙与神圣震撼得挪不开眼睛时,你还会惊讶地发现冰层下面竟然还有鱼儿在游动……你在我心中大概就是如同青花江的冰面一般的形象,冷硬冰层之下包裹着一个生动鲜活的世界……百合花的气质是干净、清透、雅致,你的气质是凛冽、透明,易碎。”庄宁思忖良久终于借助语言将樊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描述清楚。
“庄警官的形容好具体,是否凛冽、透明我身为画中人看不清楚,易碎到是真的。”樊静很意外庄宁能看到她身上最不稳定的那部分特质。
樊静平时给他人的形象大多都是稳重且寡言,那些人以为她像一辆平稳运行的列车一样安然行驶在路途,唯有她自己知道这辆列车随时都有可能毫无预兆地脱轨。
那天两个人十点半左右才吃完晚餐,庄宁警官问樊静可否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平时工作太忙,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进过电影院。樊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应允,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放松过,学校里经常有事要忙,家里的孩子们不是这个出状况就是那个出状况。
庄宁选择的是一家位于青城郊区的汽车影院,那个时段正好在上映一个风格很温吞的文艺片。大抵是因为疲惫,又或是因为剧情推进的太过缓慢,庄宁看了一半就开始眼皮发沉,等她再醒来时才发现电影已经演到尾声,樊静没有在看电影,而是盯着中控屏里家中的监控画面。
“对不起,我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有些缺觉。”庄宁对约人看电影自己却睡着这种事感到很是抱歉。
“我们来看电影的初衷原本不就是为了放松吗?你在车上睡了一觉也算是能够放松一下,异曲同工。”樊静倒是对这种失礼的行为丝毫不介意。
“我有时在网上看到别人吐槽相亲对象听音乐会睡着,心里还会跟着觉得这个人不行,没品位,特扫兴,结果自己倒是睡得比谁还香……”庄宁觉得樊静这个人好像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感到惊奇,那人情绪平稳到仿佛你发疯刺了她一刀,她也会淡淡说别担心,人的血液总共四到五升,我还能坚持一阵子再死。
“等下回家好好睡个觉,人如果缺觉的话就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睡着。”樊静一边看着中控屏里披着外套坐在院子里等待的童原,一边回答庄宁。
“阿原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庄宁的目光被童原月色之下孤寂冷清的身影所吸引。
“阿原大概是在等我,我们现在回市区吧,你可以路上再睡一会。”樊静随后将车子开出了仍旧停有许多车辆的汽车影院。
夜晚的青城总是十分寂静,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全部熄灭,青花江水在月光照耀之下仿佛变成了一片被江风揉碎的银河,碧波荡漾是它,碎银倾落是它,浮光跃金是它,坚冰如镜是它。
两个人驱车离开电影院,庄宁感觉盘踞在头脑中的睡意渐渐褪去,她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江面,午夜广播电台正在播放一首名为《水仙》的歌曲,“我是一颗孤傲的水仙,盛开在最冰冷的边缘,我是多么需要依恋……像一颗拒绝爱的水仙,堕落在最遥远的世界。”[1]
庄宁听到那首《水仙》忽然明白樊静身上的那种熟悉感究竟来自哪里,那是庄宁当年在金水小学初当老师时班里的一名学生,她的名字叫做水仙,范水仙。
金水镇出生的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听起来很别致的名字,父母默认给女孩子请人起名浪费钱,翻字典又浪费时间,所以才有了白芍药,范水仙,胡月季,周牡丹,金玉兰,而男孩子们通常都会被给予一个责任十分厚重的名字,譬如耀祖,光宗,天赐,承业,及第。
庄宁第一次点名的时候几乎被上面女孩们名字的随意程度吓到,随后她又很感激九年义务教育能让金水镇的女孩们有机会在学校里念书,否则她们恐怕一辈子连书页都没有机会摸。
金水镇的老一辈之间有句流传已久的古话,女人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所以孩子们的母亲们里有一大半都不识字,唯一会写的便是自己的姓名。结婚领证的时候签字,给孩子办出生证明和户口的时候签字,写欠条的时候签字,家人病危的时候签字,父母死去的时候签字,一辈子顶多用上那么几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