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挽长发定终身(283)
人们不愿等死。
蒸腾的药雾混着浓重的尸臭,官兵裹着口鼻撒出的生石灰恰如一道苍白的防线。
跑!快跑!跑出去才能活命!
笼罩在瘟疫与死亡阴影下的毡房难民几次暴动。
直至宫里太医的马车停在毡房外,人们才愿意相信还有生存的希望。
暴乱平息一时。
后来被带走医治的人,凡是病重不能医的,都被带去荒郊野外浇上火油,一把火烧了。
瘟疫,大火……
朱影不愿见未死之人被板车拉去焚烧,却无力阻止。罹安府衙的官差说她妨碍治疫,用杀威棒交叉着把她摁在地下动弹不得。
她牙齿咬得渗血。
恰一太医经过瞧见了,翻出她身上带的长公主所书亲笔谕令,才没被活活打死。却也因此被罹安府衙驱逐出境。
她冲官差怒喊:“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
“你们究竟是除疫,还是草菅人命!”
那位路过救下她的年轻太医紧忙拉走她,劝她道:“影大夫,你是医者,当看得出那些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了。”
“他们还未曾咽气!”朱影扒住太医的长衫,“你也是医者。你是宫里太医,他们会听你一言,你为何不劝阻?”
年轻太医道:“在下奉皇命治疫,只懂开方、熬药,旁的在下管不了。瘟疫若是控制不住,皇上怪罪,在下便难以在太医署待了,重则,是要掉脑袋的。”
皇上怪罪——
她自幼学医。医者,当悬壶济世、医病救人。
医者,即便难有兼济苍生的胸怀,也当对弱者心存一丝怜悯。如今她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一位医者忧心皇上怪罪,可以罔顾那么多条人命。
人间凄楚,尘世何其凉薄。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求你们,好歹给他们个痛快……”
年轻太医摇了摇头,走了。
没有哪个州郡的官吏愿意担下屠杀平民的罪名。官府登记的难民册子上,那些被拉去焚烧的已经是死人了。
“人还没死,不能烧!”
朱影梦回罹安那场大疫,猝然惊醒,身体却动弹不了,好似又被杀威棒死死架在地上。
她在一个山洞里醒来,四肢被绑在山洞深处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脸上裹满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纱布下裹了草药。木床是临时搭起来的,她一动就晃得厉害,不怎么牢固。
山洞里有辛烈刺鼻的雄黄粉的味道。应该是为了防蛇虫鼠蚁。
朱影挣了挣,手脚被绑得很紧。
那人似乎在她脸上划了几刀,草药汁渗进伤口,灼痛。
此刻是白天,天光从头顶石缝里漏进来,洞顶的钟乳石尖端不断有水珠滴下来。
“嘀嗒,嘀嗒。”
在寂静中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朱影清了清嗓子,铆足劲儿,喊——
一张口,她更绝望了。嗓子哑得厉害,喊不出多大声响。她被人灌了哑药。
这个洞穴太大,即便能喊出来,也只会在四面山壁上撞出回音,若招来山间猎食的狼,她手脚都被捆着,怕是只有被开膛破肚给豺狼充饥的份儿。
掐灭她唯一希望的是,她是为了南下采买药材才出大营的,与她同行的几个兵卒这会儿怕也被迷晕了捆在哪个山洞。从舜城南下买药,脚程最快也需个把月,短期内大营不会派兵出来寻她。
四下无人问津,救援遥遥无期。
头很晕。
朱影心知迷晕自己的不是迷药,是麻沸散。药效快过了。依着自己醒来后头晕的程度,朱影在心里诽了一句:医术不精啊,麻沸散用过量了。
搞不懂那个人到底是想让她死还是想让她缓慢地死?
正想着,山洞洞口窸窸窣窣一阵杂响。
朱影是头朝洞口的,她把脖子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才看到叶蔚妧拨开洞口杂草和藤蔓的遮掩,提着饭盒走到木床前。她先喂朱影喝几口水,把稀粥、饭菜放在她床头。
叶蔚妧俯身时,朱影看到她衣襟下似乎也有纱布包扎。
朱影很吃力地哑声问道:“其他人呢?”
她在问随从的几个兵卒。
叶蔚妧默不作声地拆开她脸上的纱布,刮掉敷在她脸上的草药。朱影张了张嘴巴,牵扯到脸颊,顿感被火灼伤过的半边脸很紧绷,像被针扎过一圈,密密麻麻地疼。
难不成,脸被缝上一块补丁。
眼下她身边换做旁的任何人,朱影都会觉得这个念头傻爆了,可她眼前的人是叶蔚妧。她真干得出来。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简直多此一问,她脑子又不是第一天有病的。
叶蔚妧仍缄默着做自己的事,她指尖飞起两只晶莹得几乎透明的蝶,落在朱影感到痛的半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