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114)

作者:桃籽儿 阅读记录

“我还有一个乳名呢……”

她像撒娇一样细声细气地同他显摆,明明方才并未沾酒却似已然薄醉。

“……这你肯定不知道。”

“三哥”变成了“你”,她对他的亲昵已在不惹眼处变得昭彰,他亦有所觉,此时一边心神摇晃一边仔细提防她被什么花枝树根绊倒,嘴上则问:“哦……那是什么?”

那时他一定笑了,只是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低沉的声音是醇香的陈酿,令她益发如同满饮;她像蝴蝶一样在花间轻快地飞,答他的声音也甜蜜,说:“……是‘莺莺’。”

“莺莺?”

他重复了一遍、大抵只是为了确认,可又分明像是在叫她,一个最私密的名字就那样被一个男子唤出口,她羞怯得忍不住悄悄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为什么叫‘莺莺’?”

他又问了,声音离她特别近,梅花的香气令人目眩神迷,她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已变得有些飘忽。

“是我母亲为我起的……”

她偷偷告诉他。

“她不喜欢‘疏妍’这个名字,觉得太清高寡淡了……‘莺莺’就很好,热闹又有活气……”

他“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表示赞同,默了一会儿又说:“是很好。”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喜欢他喜欢得太过了些、以至于只听到如此一句简单的应答都感到心绪翻涌,下一刻他的担心果然被验证、她的确被脚下横生的枝蔓绊倒了,坠落的莺雀跌进情人的怀里,他搂住她后腰的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丨热。

“……看路。”

他像在责备她又像在宠爱她。

甜蜜原来是没有穷尽的,欢喜之上还有更多的欢喜,她已上了瘾,沉迷在他柔情的眼波中不能自拔;他也是有些忘情了,竟径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柔美的少女正如一只莺雀栖息在他身边,被他轻轻抱到花树下靠着枝干坐着时还要对他恋恋不舍。

“坐一会儿吧……”

他慢慢松开了环抱住她的手,人却还单膝点地半蹲在她面前,那时有一阵凉风拂过、吹落几朵枝上皎洁似雪的白梅,偶有一朵落在他的鬓间,立时便让她回想起了那晚昭应县的落雪。

过去毫厘千里的距离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弥无踪,她的心跳得特别快,手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慢慢伸向他;他并没有动,只由她轻轻为他拂去那朵像雪一样的落花,那一刻他们都曾在虚幻中看到天长地久,以为会就这样同眼前这个人度过漫漫余生。

“那你呢?”

她像醉了一样含糊地问他,纤细的手指还停留在他鬓边。

“什么?”

他难得未解其意,大概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江南酒酿绵长的劲道。

“你的名字……”她轻轻笑起来,人半靠在树干上,莫名显出几分醴艳,“……又是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

方献亭。

方贻之。

“是我父亲所取……”

他回答她,声音隐约变得更沉郁了些,恰似那时低垂的夜色。

“平孝二年我生于西都长安,彼时父亲正随祖父于陇右血战突厥,当月大捷,于甘州夺回氓谷关,氓山之顶有一古迹号‘望东亭’,相传是前代守关将领所筑,父亲为贺大胜而将我定名为‘献亭’……意献捷于陛下。”

夜风温柔,远处湖岸上的欢歌笑语似乎就在耳畔,升平盛世华灯璀璨,她却在那一刻忽而无言。

“献亭”……

……“贻之”。

过去她便曾觉得奇怪,明明方家大公子和四公子都从“云”字辈,为何偏偏他与他们不同……原来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曲折,是他被寄寓了太多旁人负担不起的东西。

献,奉也。

贻,赠也。

他的父亲将自己的一生都敬奉给了这个国家,而他自一出世便同样被贯上了这样的使命……颍川方氏风骨无双,世人皆崇之敬之,她却……

片刻前的情热忽而退去,此刻她不再能看到落雪却只隐隐听到江潮之声,那时他一身血衣负手站在船头,总令她感到他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同样低下去了,比他更加愁肠百结。

“我……”

他却摇了摇头阻止她再致歉,过去清冷疏远的男子此刻正以柔情的目光注视她,也许他的一生注定要捐弃许多东西、正如那沉重的名字一样被掠夺殆尽,可他其实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被许多层层叠叠的不得已牢牢遮蔽着……一颗小心翼翼的真心。

“疏妍……”

他忽然又以陌生的称呼叫她,比此前的“四小姐”、“四妹妹”更亲密,又比方才那声“莺莺”更得体,短短两字便抽掉了她一身的骨头,她想她这一生都绝不会忘记这个男子此刻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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