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158)

作者:桃籽儿 阅读记录

他说,此事女眷不便过手,请让一让吧。

他说,我无乾纲独断之能,亦不喜为难于人。

他说,四小姐是清莹秀彻之人,当不会为此自苦。

他说,你只有这一条船,还是应当去更好些的地方。

他说,你若还愿意,便随你二哥叫吧。

他说,可我的确对你起心动念未能自已。

他说,疏妍,我不得不去。

……

多么可笑……明明也不曾共度几日,何以竟在她心底留下这许多痕迹?——是这些话当真便有那么不同?还是仅仅因为……她实在太过认真动情?

我好像找不到答案了。

也好像……只是真的不想去找了。

醒来时已是入夜时分。

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空阔的屋舍有种静穆的简朴,桌上依稀点了蜡烛、半明半昧的光亮令人有些眩晕;她喉间仍有淡淡的腥气,胸口亦始终隐隐作痛,好半晌视线才终于恢复清明,侧首时见床侧有一道素白的身影。

“夫人……”

她看清了——那是姜氏。

自钱塘一别两人也有近两载未见,其间虽不曾谋面、却也有过数次通信,她从未忘了问候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辈,在此狂澜既倒之际更视她为自己最后的希冀。

……可她分明也瘦得厉害。

短短两三年间她已历经两场丧事、且每次失去的都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元彰七年末先国公去时她曾在灵堂上怒叱天子几近疯癫,如今独子走了瞧着却似乎平静不少,不知她是已然习惯了如此痛彻心扉的别离,还是……

“你醒了?”

对方应声向她看来,眉目分明还和过去一般慈祥,只是实在太瘦了,脖劲上的青筋都清楚地向外凸起。

“夫人……”

宋疏妍只一瞬便流出了泪、随即便拼命试图撑起身子坐起,无力的手臂却竟那般没用、半途便让她颓然倒回了原处,甚至还要窒息般不停喘着粗气;姜氏亲手为她擦试着额角的汗水,神情即便在晦暗的灯影中也依旧显得宽和,又低声哄她:“好孩子,你生病了……”

这一声“好孩子”实在摧人心肝,一时又让宋疏妍想起若干过去在钱塘的旧景,那时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身边,这才过去多少日子便都一个个悄然远去;她哭着向姜氏爬去、哪怕只能蜷缩在对方膝侧也好,细瘦的手指紧紧揪住对方的衣角,憋闷的呜咽已嘶哑到有些不堪入耳。

“好了,好了……”

姜氏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明明彼此并非血脉相连,此刻却又偏偏悲喜与共。

“我知你受了苦,也知你很累了……”

她这样安慰着她,明明真正失去骨肉至亲的人是她、要在眼下勉力支撑起一个遭受重创的家族的人也是她,她却好像已感觉不到自己的痛,原来苦海尽头浮露的未必是怨怒与憎恨,也可能是纯粹到不可思议的悲悯与温柔。

“是贻之辜负了你。”

“……是方氏对不起你。”

第81章

初冬的寒意沁入骨髓, 原来颍川的天竟是这般冷的,过分宽和的话语也可以是剐在身上的刀子,令宋疏妍在执拗摇头的同时又疼得落泪。

“夫人……”

她连声音都在发抖了。

“我不信……三哥, 三哥他会……”

她依然无法将那个字说出口、好像只要不听不看便可以罔顾事实,姜氏轻拍她后背的手似也一瞬变得更冷, 也许那一刻她也想要流泪的。

“他尽力了。”

她很平静地告诉她, 一切伤痛都隐在叹息之下。

“……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是的。

他是方氏一族之主,是天下人交口称赞的颍川侯,是先国公寄望甚厚的独子,是当今天子委以重任的纯臣……每一重身份都足以把人压垮, 而他则背负千钧独自向前走了那么远的路。

——献, 奉也。

——贻, 赠也。

……原来果真既是写照又是诅咒。

“我过去怨他父亲,如今也怨他……”

姜氏的声音缥缈起来, 依稀像是陷入了回忆。

“有时便是退一步又如何了?一家一国皆有其命, 他们豁出一切也改变不了那些注定的东西——可惜贻之信他父亲总多过信我,所以要像他那样一意往前走……无论谁劝都不肯回头。”

“可其实他们也没办法,总要有人去收拾那个烂摊子——我过去总以为他们有得选, 可其实……是我错了。”

她淡淡一笑,至此却有几分自嘲。

“疏妍……”她又轻轻一叹, 了悟之后总难免走向虚无, “……你走吧。”

“你与贻之婚事未成,自也不当受此事牵累……往后婚嫁自由再觅良缘,便不要再记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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