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280)

作者:桃籽儿 阅读记录

他稳稳圈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问询。

她很乖的,听到他问便要回答,先是闷闷地摇头,接着又说:“没有受委屈……我是太后了,不会再被他们欺负。”

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又像是在给自己勉励定心,他知道她此刻口中的“他们”是专指宋家人的,在过去二十余年的漫长岁月里、或许她从未有一刻真正逃离少时在家中遭受的不公阴翳。

“你没有做错……”

他又感到心疼了,为她长久的隐忍和沉默。

“于理你是秉公论处,于情你也已给足了他宽赦……你从不欠他们什么。”

她应了一声,身子又在他怀里动一动、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紧密的拥抱像是能给她安全感,她可以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曲折一一说与他听。

“我知道的……”

她像在叹气,语气又有种微妙的徊徨。

“只是今日有那么一瞬……我对他动了杀念。”

这后半句似难以启齿,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好像自己也感到害怕。

“他提起过去,又威胁要将你我的事传扬出去……许宗尧他们都在,也许那时我是有些慌了。”

“我其实已经放下了,不恨他也并不将他当作亲人……但我们身上终归流着相似的血,我确不该在那时动杀他的念头。”

“他说我因私欲恨他,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干净……或许他说得没错,我的确……”

她不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不再说了呢?

她害怕了,心底忽而冒出一个可怖的想法——她过去不会这样的,如遇不遂会暗自隐忍、隐忍不成方才同人争辩,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要杀人——她好像变了,骤然降临的权力扭曲了她的心,今日的她又同过去的万氏一房有什么分别?无非都是倚仗自己所拥有的那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欺凌弱小,甚至更恶劣地……妄图裁断他人的生死。

想通的那一刻她遍体生寒、终于明白今日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底的茫然和憋闷究竟来源于何,她好像在输给自己的同时又输给了很多人,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同那些最值得被鄙夷厌弃的人们根本全无分别。

后半程话都未曾出口,拥抱着她的他却竟还是听懂了,或许世上的确只有良善之人才会不停自责自省,而那些真正犯错的人却总以为罪孽归属他者。

“‘不干净’……”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有种格外的低沉,她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只见晦暗的灯影下他的泪痣泫然欲滴。

“三哥……”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唤他的时候有些无措,他低眉回望她,当时却并未像她预料中一样出言宽慰,只是又再次亲手将粥碗端到她面前,说:“用一些吧,暖暖身子。”

右手将汤匙递给她,他又碰了碰她的手:“太冷了。”

她其实早就不冷了、一到他身边便只感到温暖熨帖,何况当时也吃不下,就摇头说不吃;他又劝了许久,总算哄得人喝了半碗热粥又吃了几块羊肉,原本苍白的脸颊渐渐泛出粉红,气色瞧着比方才好上许多。

他像终于放了心、总算不再继续逼她,片刻后又问:“要上去看看么?”

她眨眨眼,目光随他一同看向离他们不远的旋梯木阶——梁宫豪奢华美异常,这古楼高二十余丈、修得足有七层之多,据闻也曾被唤作浮屠塔,是梁皇因崇信佛道而专造的无上功德,登临绝顶可尽览台城风光。

她其实并没什么兴味,但既是他说的她便都想应承,此刻低低一应,随他起了身;他走在前面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在晦暗的光影里,古旧的木阶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厚重悠远的历史似乎也在这些微茫的声息里与他们擦身而过。

“高处不便点灯,当心足下。”

他小心叮嘱她、好像也担忧她会害怕——南渡之后宫中便缩减用度厉行节俭,如这座古楼般平素派不上用场的自不会下拨款项专命工部修缮,他们在入门处点一两支蜡烛也就罢了,行至高处却不便再燃灯惹眼,于是只能一路摸黑向上,在此等深夜也着实有几分瘆人。

可她其实不怕的,虽然始终看不清脚下的路、可却一直能看到他在前方的背影,那么安稳又那么从容,好像可以独自担负起千钧万担、绝不会令身后的她受到哪怕一点危险波及。

她于是也没说话,只一直沉默地跟着他走,他们一起步上迂回盘旋的木阶,行到至高处时只见一切豁然开朗:四面十二扇木窗尽皆洞开,冬日的夜空一片明净无云无雨,朗润的月色似流水倾泻、世间万物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整座金陵城似乎都在他们足下,无穷远的灯火人家似乎也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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