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36)

作者:桃籽儿 阅读记录

他想不明白,待这个孩子自然也算不得好,时常十天半月都不去看一次,只将她托给乳母下人照料;唯独次子自幼与她投缘,后来就算是养在吴氏房里,钱塘乔家听闻此事自然不满,二老遂亲自北上长安提出要将孩子带回江南抚养,彼时面对他二人失望的注视他心中羞愧又悲痛,可其实背地里又暗暗长舒一口气,平生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的软弱,而那个孩子平静又淡漠的眼睛就是映照他罪孽的明镜。

“父亲便不能去看看四妹妹么?她毕竟才十四岁,这回母亲罚她罚得也实在太过了。”

疏妍受罚后次子这样问他,看神情似乎也有些无奈。

“她也是父亲的子女,自幼却极少得到父亲的照料……她一个半大孩子,总不会全不觉得委屈的。”

宋澹沉吟不语,当时并未有所动作,宋明真叹了一口气,也没再多说什么;次子离开后他却还是动了念,听人说那天疏妍在堂上跪了整整四个时辰,她还年幼,也不知是不是伤着了。

他在傍晚时分屏退仆役独自往平芜馆去,越是临近步伐越是犹疑——他应当如何同她说话呢?那孩子的眼神总是那么冷清,兴许心里也并不如何盼望见到他这个父亲吧。

短短一条路走了好半晌,终归还是远远瞧见了平芜馆的大门,院子里四下无人,只有屋里偶尔飘来几声谈笑,似是幺女正在屋里同她身边的丫头说话。

“小姐这是又在画梅?”

她的丫头问。

她似应了一声,语气和平时看人的眼神一般浅,过一会儿又反问她的丫头:“梅不好么?”

“好,自然好,”对方脆生生地答,“家中小姐们的名字都取自写梅的诗,自然是最好的。”

是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众芳摇落独暄妍。

——“疏妍”。

“可我与姐姐们终归还是不同的……”

宋澹在门外听到幺女低声说着。

“不同?”她的丫头有些诧异,“有什么不同?”

“姐姐们的名字都摘自一句,”她静静地答,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我的却不然。”

……是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后面那句其实是“暗香浮动月黄昏”……并不是“众芳摇落独暄妍”。

“那一句里只有三个适宜入名的字,排到我这里都不剩了,是以只好翻回前面找。”

他又听到幺女补充道。

“啊……”她的丫头似有些语塞,“那……那小姐不喜欢这样么?”

宋澹心中一动,身子更侧向门边,屋里静默了好半晌,随后才听到幺女有些模糊地答:“没有不喜欢……只是间或会想父亲是不是也当我是个多余的女儿。”

她的声音实在浅,以至于连其中的情绪都变淡了,飘渺的愁绪萦萦绕绕,就像冬日枝头的寒气一般若隐若现。

“小姐……”她的丫头还在劝慰她,“……您可是有些怨恨主君了?”

这又是一个他想知晓答案的问题,而幺女的回答也来得很快。

“我从未怨恨父亲……只是不知应当如何在他身边做一个女儿。”

她像是在苦笑。

“我盼父亲怜我爱我,也盼能好生在他身旁尽孝。”

“只是也许一切都不巧……父母子女之间也要讲一个缘分罢了。”

宋澹一僵,为幺女这过分通透的话,也为她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伤怀委屈——他之前竟忘了,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也会怕人不爱她,也会盼能在父母膝下承欢。

恍惚间又忆起亡妻,倘若她还在大概也会怨他对他们唯一的女儿不够好,一阵悲哀汹汹袭来、正和歉疚一般强烈,明明只有一门之隔罢了,却让他不敢踏进去再直面幺女那双与亡妻极其肖似的眼睛。

他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彼时坐在房内的宋疏妍却不着痕迹地透过窗子向外看了一眼,平静的眼底透着漠然与冷清,并没有半分方才说话时的优柔伤情。

——她早知道父亲今日会来,因为就连此前二哥到他面前说的那几句话也是她央的,过午之后她便将院子里那两个粗使丫头支了出去,更一句一句教坠儿问方才那几句话;她要父亲知晓她的委屈、却不愿亲自去他面前声泪俱下地陈情,并非因为放不下身段抹不开脸面,只因笃定人心本多疑,自己偶然听来的总比求告到门上的更可信。

她早就不是五岁前那个迫切需要父亲疼爱关照的孩子了,身在钱塘这些年也早已看清人情冷暖,一切奢望都已放下,现在的她只需要在这个疏离的异乡勉力活下去——这并不需要多少真心,甚至真心越多越会误事。

……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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