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73)

作者:桃籽儿 阅读记录

“今日太子可曾召你入宫?”

方贺当先一饮而尽,又似闲谈般问起。

方献亭有心劝父亲少饮几杯,但恐他动气、只好默默将酒壶放得离自己更近些,以便稍后缓些倒酒,口中则答:“辰时便召了,父亲未入东宫,殿下似心有不安。”

“殿下还是太年轻了些,”方贺摇头笑笑,神情也有些无奈,“臣子不过君之臂膀、却终非君之腹心,他可任用之却不可仰仗之,如今他对方氏依赖太过,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说完便示意独子斟酒,又补了一句:“往后你辅弼于他,也当记得不要事事代他去做。”

这话说得有些怪,彼时方献亭心中一动却并未多言,只应了一声“是”。

而这第二杯酒方贺便饮得慢了些,手执小盏看着杯中月色粼粼,神情和声音都显得悠长起来,徐徐道:“今日为父入宫面圣,又向陛下另许一诺,称往后方氏当避居颍川,十年不入长安。”

这又是太过突然的话,方献亭一愣、半晌都未回过神,不知父亲是否是厌倦了眼下朝堂党争、终是起了退隐乞骸骨的心思。

“可储位……”

他颇有疑虑。

方贺神情沉静,指尖一下下在酒盏上轻点,杯中月色于是也跟着微微摇晃,与小炉中燃着的火焰遥相呼应。

“陛下与我族嫌隙已深,此次在金雕绢书一案上如此决绝也是有意快刀斩乱麻,不愿再给殿下回旋之机……”

他幽幽叹着,嘴角染上几分苦笑。

“……还是不要逼得太紧了,方氏权势过盛,反而不易助殿下成事。”

原是以退为进。

方献亭点头应了一声,心头奇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也许那时也在深思阖族避居颍川是否便能解开陛下心结、父亲的预计又是否太过乐观;出神之际又听对方开了口,这回声音更轻几分,在问:“……你姐姐呢?今日可曾见过她?”

自然是见到了,只是自骊山归长安后情绪便一直低落,大抵心里也在怨怪他阻止了她与苏瑾相见,每每碰面都是冷言冷语。

“姐姐她……”他仔细斟酌着措辞,“……应还需要一段日子才能想通。”

方贺焉能不解其意,毕竟今早才吃过女儿的闭门羹、最知她心中积怨几何,此时复而仰头饮尽杯中酒,上好的佳酿不见回甘、只有苦涩无数。

“我确然是对不起她……”

他忽而道,神情晦涩又简单。

“……她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左右只想过得自在些罢了,又有什么错……”

这又是方献亭从未听过的话,父亲一生为人刚强、鲜少有像这样消沉退让的时候,某一刻他映着月光看他,却见其两鬓华发丛生,原来真的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老去了。

“她也的确过得辛苦……”方贺神情淡淡,像是已然放下不少东西,“既与太子终是不睦,待大事定后你便替她求个恩典,请殿下放她出宫去吧……”

世上的事或许都是这样。

纠结其中时觉得非如何如何不可,某一时某一刻却又能忽而释怀,原来诸事万端本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境遇还未艰难到那个份上罢了。

“你也一样……”

方献亭尚还惊异于父亲所言未能回神,方贺的目光便转而落到他身上了,萧索的寒风被淡淡的酒香缠至微醺,枯寂的冬夜似也在那一望中显得温情起来。

“我自知一向待你苛刻,比对你姐姐更甚……”

他叹息着,那依譁一刻不是高高在上威严肃穆的国之重臣方氏主君,而仅仅只是世上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父亲。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终要成为方氏的主君,他日为天子左右近臣、更应为文武百官之表率,为父待你严厉、只是盼你将来能行稳致远……”

“父亲……”方献亭已有些口讷。

“我知道这一切很难,当初你祖父死战突厥为国捐躯、也是早早将一切交到我手上,”方贺继续说着,似乎已陷进回忆里,“那时我尚未及冠,你伯父又素不喜兵事不愿袭爵,千头万绪纷乱如麻,也曾深觉事事艰辛难以为继,可后来一步步走过去,也就那样到了如今。”

“你有许多事要做,照顾你的母亲、姐姐、叔伯、兄弟……除此之外更要匡扶新君,为他守太平开盛世、诛邪佞安万民——自然难免要受些委屈的,但他人毁誉本是身外之物,人不知而不愠是为君子,方氏之人当有这样的气度。”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每多在这条路上向前行一步、这世上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所以要记得往前走,勿计得失勿量利弊,一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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