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46)
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因众人都沾了酒,周礼便就地安排他们在此处下榻,严霁楼虽说平日不沾酒,今天为周礼的生辰,也祝了两杯,抿了几口,周礼不放心他一个人半夜骑马回去,便也叫人给他在楼上安排了住处。
严霁楼其实并未醉,只是作醺态,这会儿被人领到楼上的房间,一睁开眼,满脸清明,入目,清一色的红木家具,靠墙还有满满一架书,桌上放着未写完的字,仿的是颜真卿的字体,描的不错,但是用笔太柔,缺了点风骨,屏风后头,是一架大床,多宝槅上众多小摆件,严霁楼细看,原来是些风月之物,其中还有一尊微型的陶瓷,那男女在马上共骑,姿态暧昧。
床头燃着不知道什么香,甜而幽长,他很快便入眠。
到后半夜,听见外面打雷,他猛然惊醒,听着那拍窗的豆大雨点,还有呼啸风声,开始担心家里的寡嫂,自己漏雨的柴房,并不结实的马棚,还有拴在外面的马。
他觉得第一个担心多余,因他知道,她并不那样娇气。
辗转难眠,半梦半醒间,屏风一晃,一尾鱼一样的东西,静悄悄滑入自己被中。
严霁楼直觉,她正是白天席间唱曲的那个女子。
这时,旁边一缕温热靠近,他本能闪躲,却又止住了,压抑住自己推开的冲动,直到女人贴上来,反手抱住他臂膀,柔柔叫了一声“小郎君。”
霎时肌肤上生发出一种粘腻,他从来不喜与人接触,看来如今病根依然深扎。
他心中已有答案,不再忍受,径直推开这位不速之客。
不发一言,默默揽过自己的衣裳,披上就出了门。
那女子坐起身,在后面望着他。
严霁楼跑到楼下马厩,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绕着镇上一圈一圈地跑,那些店铺瓦房窑洞,全如一张张细口,无声地吐露深处的秘密,一直到身上湿透,这时,雷声止住,暴雨收霁,化为牛毛细雨。
斜风中,他骑着马朝家中去。
村口的路上,打老远就有一个黑影冲着自己跑来。
“严二,你做啥去了?听说你在杜老爷那儿念书,用功得很,你啥时候带着表叔我发达哩?”
面前的这人叫王二,三十多近四十岁,是村里的一个老鳏,辈份上,算作他的远房表叔。
村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一竿子下去,能打倒几十个亲戚,所以这个远房表叔,也就真的是很远很远的关系了。
这个时辰出现在村口,不知道是在哪里鬼混了半夜,这会儿才回来了。
严霁楼露出厌恶的神色。
这人死皮赖脸停在他面前,严霁楼不理他,径直拉着马缰绳朝大道前头走。
“你大哥命真背,等了那么多年才娶上媳妇,结果还克夫。”王二说。
严霁楼冷笑。
王二年轻时候有个婆娘,得病死掉了,后面他又托媒人娶了几个,结果每一个都活不过三年,人家都说他克妻,也就不愿意把女儿再嫁给他,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现在,因为人长得还算顺眼,偶尔也有点露水情缘,不过长此以往,名声也就坏透了,本村的人都不肯跟他来往。
——这样的人还有脸说这话?
接下来,这个王二又东拉西扯了好些。
“大侄子家最近有人上门吗?”
严霁楼皱了皱眉,扬起鞭子打算离开。
“没有媒人上门吗?”
严霁楼回过头看着王二,坐在马上高高扬起下颌,神色阴沉,远远看去,却像在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鳏忽然碎步跑上来,嬉皮笑脸地拽着马尾巴,“严二,严二,把你嫂子说给我吧。”
见严霁楼不响,他又粗着嗓子摆阔,道:“我付彩礼,给你当上京赶考的钱,咋样?”
严霁楼冷冷瞥他一眼,这个人跟了他一路,这会儿终于图穷匕见了,要是早点说,也省去他虚与委蛇的工夫。
“你算个什么东西!”
尾音未收,马鞭就落下,这一鞭用足了力,一下便将老鳏夫抽倒在地,痛呼不止。
严霁楼双腿一夹马腹,一口气跑出几里地,到前面的高岗上,这才停下,他跨坐在马上回头望,只见远处一片黑暗,巍峨的山头如同巨人的肩颈,村庄渺小而黯淡,他的家在其中望而不见,如海中一粟。
他确信他是真中了毒,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
他下了山,快马加鞭,一路摸黑回到小院,自己所居的柴房门户大开,仿佛是被风吹开了,提前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桌上他和兄长的旧信也被风吹得散乱,有些掉在地上,有些在门槛下,已经被淋湿,他捧住它们,然后跃身上马,来到严青坟上,一把火,将它们全都烧掉。
地上才下过雨,最底下的信并不易燃,山风推波助澜,那些积年的旧字不肯被火苗吞噬,他拿手拢了一圈,那火苗舔上来,倒肯跟他亲昵,他也不觉得疼痛,一双黑瞳里映出缕缕青烟。
火光中,他远远地跪下,然后等那些锦绣文字,全化成灰烬,骑上马,再不回头。
第39章
昨夜大雨滂沱, 电闪雷鸣,绿腰一夜未眠。
风是罪魁祸首,先把柴房门洞大开, 又把信吹来,她正好捡起其中一封。
之前在姐姐家学了字,虽然学的不多,但那些最简单的用语已经掌握。严青托人写给严霁楼的信,也是家长里短,琐碎简朴,她一下就看了下去。
也就是这些字, 让她对严家这对兄弟有了新的认识, 熟悉之中多了陌生, 陌生中又开始熟悉, 就像撕去了旧的壳子,她这才发现, 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 他们对她,似乎也是一样。
这是一种常见的错觉:两个人在一起, 情投意合, 你侬我侬, 便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实际上,全非如此, 在遇到对方之前, 他或者她早已经有过完整的人生, 之后,那种没有共同经历过的从前, 会慢慢长出触角来,变成性格的棱角,不断侵袭现在的生活,如果他们不能接受这种侵袭,总有一天,现在的生活也会分崩离析。
就像严青不知道,其实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当初嫁给他,带有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挣一笔彩礼钱,给姐姐赎身。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的这桩姻缘,处处都有第三者的设计。
她刚开始嫁给严青,很冷淡,后来他一直对她体贴入微,她才慢慢试着接受他。
他送给她首饰衣袜,除此之外,爬上深山的大树,捧来一簇红彤彤的野果,或者是一个鸟窝,经过初一十五的集市,买来孩童的玩具,拨浪鼓或者棉花填充的假娃娃,每年春天在锅灶上大火煮熟豆子,放在她手心里,吸引新生的小羊羔,舔她的手心。
只是有时候,他的胆子未免显得太小,令她觉得诧异,比如他一个身高八尺力能抗鼎的大男人,怕打雷和闪电。
每逢打雷下雨,都需要她护着他,否则就不肯睡着。
看似示弱,实则是趁机成就好事,屡试不爽——其实她一开始并不愿意叫他碰她。
她今日读到旧信,才发现原来上面这些都出自严霁楼的手笔。
严青的这桩姻缘,从一开始的追求,到成亲,再到婚后,由最初的举案齐眉转化为之后的蜜里调油,都有他这个诸葛先生在背后出谋划策。
比如他曾经教给哥哥,叫他在打雷的暴雨天,伪装恐惧,以此获得她的垂怜。
这便是他打话本上看来的,只不过话本中,通常是女子所用,而且是用在情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