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63)
她回头, 吓了一跳,来人是个小老太太, 只不过个子低得太厉害了, 再加上耷拉严重的三角眼,鹰钩鼻, 头发乱蓬蓬的堆在头顶, 简直像是一只瞎了眼的老猫头鹰。
原来是她后奶奶。
为什么说是后奶呢, 因为她爹的亲妈在她爹很小的时候就得病死掉了,后来她爷爷续娶,这位进门, 她爹便有了一个后娘,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这么一个后奶奶。
后奶奶当时还带着个已经八岁的女儿, 后面嫁过来又生下个小儿子,绿腰她爹, 作为中间的小老二,后娘不疼,亲爹不爱,没少受气。
她爹不受喜爱,她这个丫头自然更不招待见。
“绿娘,你现在享福了嚤。”老妇板着嘴说,两颗浑浊的小眼珠不住地上下浮动,旋磨着绿腰身上的新衣裳。
这身缎面的衣裳,是绿腰特意穿回来的,她知道这家人的德性,正如小叔前几天教她的那句话,“君子畏德不畏威,小人畏威不畏德”,她娘家这一家,正是典型的小人,叫他们知道你过得不好,更要踩到你头上来。
听说话就知道了,明明知道她今年才守寡,却说她享福了,这老家伙还是这么毒。
“托您的福,我应该能活得比您长点,也不用去做谁的后妈,自然是享福的。”
绿腰也不多跟她掰扯,上一辈之间的恩怨她懒得再牵涉进去,她回来就一件事——叫他们把地还给她。
之前家里在河滩和后山上还有几亩地,因为沈家本来就人丁单薄,绿腰她爹又生了两个闺女,爹娘一死,家里便没有做主的,满打满算,也只有后奶奶和个便宜二叔健在,幸好村长怜悯她孤弱,便替她做主把最肥的河滩地租出去,至于洼上的山地,便包给了离得比较近的她舅舅家,叫他们每年秋收按时交粮给绿腰。
谁能想到,欺负人最厉害的,往往就是所谓的亲人。
占了地不说,现在因为收租,这些人年年都闹起来,刚开始是不愿意给官府交税粮,叫绿腰自己交,后面连说好给绿腰的租子也开始拖欠了。
绿腰今年手上有了钱,也认识了一些人脉,所以想重新把地收回来,不为那几个钱,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
晚上,她一个人睡在破窑里,四面漏风。
其实这也不能算作她的娘家了,这里只有破旧的窑洞,坍塌的土墙,还有被鸠占鹊巢的田地,以及并不愉悦的童年回忆。
那个灶台,是她五岁起,就开始踩着凳子摸索的,她很早便开始做饭了;墙上的窗花,是她进裁缝铺那一年新学着剪的,讲的是老鼠娶妇,关于一个古老的故事,因为得到村里人的夸赞,她那个虚荣的爹,便把这东西贴到窗纸上显摆;窑洞后面的井台,她小时候差点掉下去过,不过幸好被赶来的邻家老太太捉住,她脾气不好的娘知道后,又打了她一顿,后来她还是经常去打水,不过再也没有掉下去过了,因为她长大了。
在橱柜顶上,她摸到旧年踢过的毽子,铜钱底座,大红色尾羽斑斓,披着灰尘,依旧闪闪发光,像是一只闭着眼睛的大公鸡,她将它取下来放在手心,它像活了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一声就可以叫出太阳。
她记得踢毽子的活动,在当年很热闹,村里一起玩的小孩人手一个,大家都有,唯独她没有,也就无法参与这项活动,别人的父母给小孩做这做那,她的父母永远不会,她连开口要的念头都没敢想过,但还是羡慕坏了,每天下午拎着小筐去替别人寻猪草,终于换来一个别人不要的旧毽子。
但是那时候毽子已经不再流行了,大家开始玩一种叫抓拐的游戏,用猪和羊的后腿关节骨当拐,手抓起一把拐子儿来,往上扔,然后将手迅速的翻转,手背去接落下的拐子儿,看谁接住的多,就算赢,家里一年到头只在过年时吃一次肉,哪里来的骨头?于是这次,她又被落下了,好在还有毽子,这是一个人可以尽兴的游戏,不怕别人不带她。
外面风雨交加,绿腰抱着她蒙灰的鸡毛毽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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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按约定来到村里的祠堂。
祠堂上除了村长,还坐了两家人,一家子是后奶奶和二叔家,另一家是她娘的娘家,过来议事的是自从她娘死了就没见过几次面的舅舅舅母。
她还没说话,这两家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绿腰想起从前,她爹整日不着家,在外做发财的白日梦,而她娘一辈子都只敢窝里横,骂丈夫,打女儿,没完没了地念叨小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委屈,但是一面对这些欺负过她的所谓娘家人,立马就软下来了,不要说报复这些罪魁祸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甚至还没完没了地搬自己家里的东西补贴娘家,结果娘家人反而更看不起她。
无能的父母往往会导致小孩在亲戚圈子的悲惨,有这样的一双父母,导致绿腰小时候,也没少跟着受这两家人的欺负,度过了很长一段黑暗的日子。
想到这里,绿腰不再跟他们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提出要将地收回来,包括租给奶奶家的河滩地,和舅舅手上的山地。
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后奶奶一家率先就跳起来了。
“凭啥?”
绿腰心里好笑,“凭那是我爹的地,我是我爹的亲女儿。”
“你说这些顶啥用,你爹早死了。”老太太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爹死了,我家的地没死,一年还能产几石粮食,养活几家没良心的闲人。”
“没良心?你说谁没良心呢?有这么跟亲叔说话的吗?不要忘了这儿坐的都是你的长辈!”男人拍案而起。
这么多年,绿腰早看清她这个二叔的色厉内荏,根本不怕他,笑盈盈地说: “既然是我亲叔,赶快把这几年欠的租子,连并利息一块还给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二叔和我一个晚辈在这儿跳脚,吃相也太难看了,传出去叫别人说二叔没家教,戳奶奶的脊梁骨。”
绿腰看向一旁的老太太,若有所指道:“别人都说后娘不好当,奶奶这个后娘却当得有口皆碑,结果现在亲儿子却这样,以后谁还敢相信奶奶的话。”
绿腰字字句句都是对这母子俩的暗讽,他们平日里打肿脸充胖子,最爱往自己脸上贴花,如今也该自食苦果了。
这话戳到男人的痛处,叫他出钱,如同铁公鸡拔毛一般,不过男人很快就想到个毒辣的说法,想到这里,他又坐回到位子上,脸上展现温情的假笑。
“咱们也不是欺负你,绿娘,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说法,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都嫁了人了,还来谋夺你娘家的财产,没有这个道理,要是传出去,不光是丢沈家的人,咱们整个村子都要被外人笑话。”
老太太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假装老泪纵横道:“是啊,你咋不替我们想想,从小到大,我把你爹养那么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你现在管我这个老婆子要地要利息,你爹九泉之下知道有你这么个不孝女,黄泉路都走不顺。”
听听,这些人占了她的地,竟然还要来道貌岸然地教训她。
不孝?
孝是口磨,叫人白白当驴。
她当孝子那么多年,结果就是一身伤痛,谁都可以骑到她头上来。
她本来想将计就计,你们不是说我不孝吗,那我就不孝到底,看他们能拿她有啥办法,但是她忽然想起之前严霁楼教她的话——“世上之事,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可以不信,但是若一头扎进死胡同里,不说不用,便是自断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