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30)

江御愣在原地,此处灯火阑珊,月色却分外明朗,他师兄一身天青色长袍,眼角眉梢都是溢出的绵绵情意。

沈衔鹤放开他的手,以拳抵唇咳了一声,对他解释说:“我总觉得今晚要是不亲你这一下,师弟你会哭出来。”

江御怔怔看着沈衔鹤,他知道他此时最好是接着他师兄的话开个玩笑,再对他笑上一笑。

可是他笑不出来,他若是笑出来了,怕是会比哭还要难看的。

见江御不说话,沈衔鹤笑着问他:“要不师兄再亲你一下?”

江御伸出手一把将沈衔鹤揽入自己怀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嵌入自己血肉之中,他的嘴唇贴在沈衔鹤的耳边,低声说:“我爱你,师兄。”

“我好爱你啊,师兄。”他说。

沈衔鹤不知道江御是怎么了,他只能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对他说:“我也爱你。”

江御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幸而他师兄不会看到,他仰起头,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惨白的月亮,带着浅浅叹息道:“我知道,我该早些知道的,对不起,师兄。”

“嗯?”沈衔鹤有些困惑,他想看一看江御的表情,却根本挣脱不出他的怀抱。

江御心底一片冰凉,握住情丝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他闭上眼,万千情丝在他手中悄然断裂,流光簌簌,散落在脚下的草丛间,转眼消散,再找不见半点痕迹。

沈衔鹤手中的福签随着那些情丝一同掉落,长街上熙攘的人群寂寂,无一声响,烟花停驻在苍茫夜空,变成星辰,时光之河停止流淌,此间万物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江御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两个都没来得及去看,那掉落的福签背面是另一句签文。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

紫金香炉里的渡情香还在燃烧,屋中烟雾缭绕,一盏残灯摇曳,忽明忽暗。

花见月叫了江御半天,如今连声音都暗哑了几分,到最后一点渡情香都燃尽了,江御终于从梦中醒来。

他是坐在榻上入的梦,醒后一睁眼就能看到他的师兄,江御伸出手,想摸一摸他师兄的头发,却是一口血先喷了出来。

花见月听到声音抬头看去,发现短短的几刻钟过去,江御的鬓前竟是生出斑驳白发,她惊骇道:“江御,你这是——”

江御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角的血,又把地上的血迹全都抹去,抬头问花见月:“这样就够了吗?还要做什么吗?”

“……应该够了吧。”花见月点头道。

其实花见月也不确定,这断情炉之前倒是用过几回,只是那些人要么在梦中贪得无厌不知满足,要么就是过得太快活,最后舍不得断情了,真靠这断情炉修成无情道的,花见月还不曾遇见过。

花见月见他脸色煞白,极为难看,又多问了句:“江御,你要不要运功调息一下?”

江御摇头,目光落在沈衔鹤的脸上,他道:“不用,我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花见月心中长叹一声,想说一声他们这是何必,又想若不是被逼到处境,江御是万万不会用这样的法子。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江御仍旧坐在榻边,低头凝视着沉睡中的沈衔鹤,梦里梦外的回忆在他脑海中交错,不断折磨着他,可他这一颗心好像已经疼得麻木了,没有知觉了。

更阑人静,月照中天,许久之后,榻上的沈衔鹤从梦中转醒,睫羽微颤几下,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两颗极美丽极珍贵的琉璃珠子。

江御紧张地看着他,说不清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又或是恐惧什么。

沈衔鹤看到江御,依旧叫他:“师弟。”

他声音冰冷,毫无起伏。

他终于成了无情无欲的死物。

这本是江御希望的,如今是否也算得偿所愿?

窗外夏虫止语,残月如梦,江御看着他师兄空荡荡的眼眸,胸口处长久的麻木过后,迎来更大的悲恸,万箭穿心,肝肠寸断,永无尽头。

好半晌后,他轻轻应道:“师兄,我在。”

作者有话说: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唐·李远

第31章

沈衔鹤从榻上起身, 对着花见月叫了一声:“花道友。”

听起来与刚才的那一声“师弟”没有任何区别。

花见月抬头看他,沈衔鹤站在那里,神色冷漠, 不言不语,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玉像。她莫名想起她第一次在谯明山下见到他时的场景,那时夕阳西下,杨柳风柔,这位沈宗主站在山脚, 冲他们微微笑着, 丰神如玉,温文尔雅。

只是短短半月时光, 物是人非。

她问:“沈宗主感觉怎么样?”

“很好, 多谢花道友。”沈衔鹤说。

说完, 他又沉默下来,再没有开口说其他的话。

房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中,连呼吸都听不到一声, 烛火微弱,那些映在墙上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火焰撕扯扭曲,宛若一群狰狞的鬼魅。

江御仍旧是痴痴望着沈衔鹤, 他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然一对上他师兄那双黝黑冰冷的眸子,就全都说不出口。

花见月抱起桌上的紫金香炉,目光在他们二人间转了个来回, 一时间竟替江御感到了悲哀。

梦醒后,他的鬓角已生出许多白发, 沈衔鹤却是一句都没有多问。

他或许是没有看到, 或许是看到了也不在意了。

江御做出决定的时候, 是否会预想到今日?

也许此后的很多很多年里,他都要面对一个这样的师兄,直到他们飞升成仙或是魂归天地,都不会有所改变了。

事已至此,好像都无法回头了。

这条路是江御为他师兄选出来的,他并不后悔,他的师兄站在他的面前,只是不会拥抱他,不会亲吻他,不会爱他了。

但至少他的师兄还活着,只要活着,他想他总会找到办法,回到从前。

江御看了沈衔鹤良久,艰难发出一点声音道:“师兄现在可以修成无情道了。”

沈衔鹤回望他,点了点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

江御眼中带泪,似哭似笑道:“恭喜师兄。”

桌上的蜡烛就要烧到尽头,花见月抱着断情炉离开不久,那火焰抖擞一下,便彻底熄灭,凄迷月光落在沈衔鹤的脸颊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寒冰。

他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

江御单膝跪在旁边静静看他,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天将破晓,一束温暖阳光照射进来,江御想要站起身,只是跪得太久,踉跄一步,又重新跪倒在地上。

沈衔鹤仍旧是端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

江御哀切地看他,像是匍匐在神明脚下等待神明垂怜的信徒。

他缓缓伸出手,然而在要碰到沈衔鹤脸颊的时候,又无声无息地垂下。

那些梦里的故事,终究不能再得。

眼下太清宗内的宗门事务都交由白松风处理,江御则是留在太白峰上守着他的师兄,如今沈衔鹤除却继续修行无情道,对其他事物具是漠不关心。江御只怕他这样下去,终有一日,要化身为天道的一部分。

他断了他师兄的情丝,求他修成无情道,可不是要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只有拥有撼动天道的力量,才能扭转一切的结局。

山色苍翠,烁玉流金,花见月只在谯明山待了一日,第二日见沈衔鹤没有其他问题了,便提出离开,下了谯明山。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是害人不浅,江御这般洒脱的人物,有朝一日竟也会落得这么个凄惨的下场,花见月低头看向断情炉上铭刻的缠绵情诗,只觉得讽刺,随即她的目光顿住,看见点点流光从炉内飞出,倏忽不见。

花见月一怔,断情炉不知为何突然从她怀中滑落,这只经过烈火锻造千锤百炼的紫金香炉,就这样轻轻一摔,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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