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143)
李凭云一边写字,一边问:“此言何讲?”
柳霖亦是贱民出身,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出身,当李凭云以贱民的身份堂堂正正走出国子监后,他才终于对自己的身世释怀。
对于他,实在惋惜。
他清楚李凭云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不怕戳破真话:“所有人都猜想,是因当初你利用国子监一事除去陈国公的羽翼,所以他借机陷害你,但陈国公终究是臣,他一个大臣,何来本事造出这么多证据冤枉你?除夕那夜,陈家老爷亲自进宫,却并未提出让你顶罪。他只是让陛下看清楚朝廷的大臣究竟听谁的,当日国子监受审,你也看到了,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陛下,更不是陈国公和他的父亲,而是赵太傅,你该有多糊涂,才敢和赵家结亲?”
柳霖废话的时候,李凭云已经写完了手上的东西。他将纸张叠起来,装进信封,自嘲道:“柳侍郎,是李某贪心。”
柳霖道:“赵太傅也是老奸巨猾,立即看破了陛下心思,举家避难,李侍郎,咱们和那些高门世族不一样,他们不论善恶,利益紧密相连,而咱们贱民出身的人,一辈子能靠的,能信的,只有自己。”
李凭云双手将信封交给柳霖,“新法十策,已写好第三策,请柳侍郎献给陛下。”
柳霖还想和李凭云再唠一会儿,但李凭云已经写完了他要来取的东西。
他惋惜道:“李侍郎你可要千万保住自己的性命,要不然,本官以后真不知该找谁说真心话了。”
柳霖终于走了,李凭云的耳朵清净了。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被唠叨死。他闭眼坐着,脑海一片自在安宁,完全不为未来而忧虑。
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久违的宁静。
那脚步声坚定而沉重,不像是狱吏的,也不像是柳霖的。
“赵大人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睁眼,果然是赵鸢,又被他猜中了。
第98章 一场冤案2
赵鸢有两套典狱司主事的官服。新的一套已经被刑部收回去了, 她身上穿的这套,是当初李凭云一针一线为她改合身的。
而她手上端着一壶酒,提着两只杯子。
她居高临下, 挑眉道:“李大人还记得这间牢房么?”
李凭云道:“记得, 你初任典狱司主事,我送走的那位大臣, 就住在这间。”
他说罢, 露出一个松弛的笑容:“赵大人,你说, 他是不是来找我报仇了?”
赵鸢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自在,他好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无忧无虑人。她想, 李凭云若不做官,大抵就是这样一个洒脱自在的人。
赵鸢柔柔地看着他,她意外发现, 吸引她的,从来不是他身上的官服,不是他的抱负, 也不是他的智慧,仅仅是这个人而已。
她承认, 自己比想象中的, 更喜欢他一点, 只是他们之间的走向,从来是由他做主的, 他主宰着她的感情, 而她对他,总是束手无策。
从今夜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由她来做主。
“李大人不用怕,我命好,冤魂野鬼来了,我替你挡着。”
她蹲下来,将酒壶和两只酒杯放在地上。
李凭云被关多日,喝惯了馊水,那酒壶里装的,于他就是琼浆玉露。他贪心地盯着酒壶,赵鸢却没有让他喝的意思。
她又站了起来,“李大人,三司审你的不作数,我审的才算数。”
李凭云插科打诨道:“依赵大人与我的关系,用审这个字,生疏了。”
赵鸢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故作烂漫:“那你说,我和你什么关系啊?”
李凭云道:“我欣赏赵大人的为人,赵大人垂涎我美色,算是君子之交。”
“谁垂涎你美色了。”
“当初赵大人亲口说的。”
赵鸢回忆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时光若能倒转,她一定会捂住当初那个自己的嘴。
就算时光不能倒转也无妨,她和李凭云还有未来。
赵鸢收敛笑容,神情渐渐沉重,“李大人,你对我,是男女之情么?”
李凭云想了一瞬,不过一瞬。
他摇摇头。
“那为何要娶我?”
“我坏了赵大人婚事,这是我欠赵大人的,况且我也要娶妻,赵大人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娶你省心。”
赵鸢气极反笑:“李大人,你知道刑部每年会审多少因冲动而起的情杀案么?”
李凭云抬了抬下巴:“赵大人,你舍不得。”
她的怒火被他恃宠而骄的笑容抚平。她一直都清楚,李凭云对她的喜欢并不多,更确切来说,他这人没有太多感情,只不过情之一事,是和食粮一样,只要是活人,就有需要的时候。
他只是不想在感情上花时间,所以草率且独断地,决定喜欢她而已。
他敷衍地撩拨她、诱惑她、也敷衍地喜欢她、娶她。
赵鸢终于蹲下来,不再让李凭云仰头看她了。她高抬起酒壶,给两只杯子了都倒了酒,“李大人,我答应了,喝了这杯酒,你我就是夫妻。你不必喜欢我,但只要我还喜欢你一日,你就不准喜欢别人。”
李凭云依然平静:“我是个死囚,赵大人你何必呢。”
“因为我知道,你虽非我的良人,甚至算不上是个好人,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这般动心。”
她把酒杯推向李凭云的方向,然后注视他的指尖。
他没有动作,“赵大人是在逼我做负心人。”
“是么?是人就好,我不介意。”
“你一个官家小姐,这时候跟了我,不怕被看轻么。”
“李凭云,我不是你的赏赐,也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我活在我自己的心里面,而非活在你们的目光里。”
她说话时的神情是柔和而淡漠的,一个人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定是在被打压、被轻视、受了委屈之后。
李凭云和深情二字没有丝毫干系,但他知道赵鸢变成这样,自己要负责任。他终于抬起了手,那只冰冷的手,穿过栏杆,举起那只酒杯。
“我喝了。”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哄她,让她早些离开罢了。
成婚这是,不是只有一颗欢喜心就够的。三书六礼,父母之命,一样不可少,等她离开这间牢房,他们之间又是清清白白。
赵鸢见李凭云喝了酒,也把自己这杯一干而尽。
李凭云喜欢和赵鸢在一起喝酒,她不扭捏,也不吝惜真心,若他是个男子,他会视他为知己,留着他痛饮一夜。
可惜了她是个女子,就算她说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人言终究会变成伤害她的利箭。这世道比贱民还低微的,是女人,她的清白,就像他身上的罪名一样,由别人的言语决定,自己做不了主。
赵鸢放下酒杯起身,她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她做了一个扭身的动作,李凭云以为她得偿所愿,要离开了。
“在这啊...”她喃喃自语,从腰间搜罗出一把钥匙,有些笨拙地打开了牢房的门锁。
“在太和县的时候我被整怕了,害怕来了典狱司,他们整我,凡事都留了心眼,就连牢房里的钥匙都多备了一把,这不派上用场了?银子没白花。”
她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李凭云觉得好笑极了,“赵大人,你要劫狱么?”
“合卺酒过后,该洞房花烛了,床上还是地上?”
“赵大人疯了么。”
赵鸢坐在床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真如一位等待采撷的新妇,“李大人,原来让一个正常人疯掉,只需要告诉她,她所信仰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