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12)

作者:奶油蒸酥 阅读记录

然而她记得从前的一切,却又丝毫不恨他。

怎么可能!

大概是一个梦罢,或者是狐仙?

书里常有的,女狐仙夜闯书生的床榻,变幻出他心底那个女人的样子,引诱他吸食他的精魄。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然而裴容廷随即坐到地上,抱过她的身子,扳着她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相思到了一定的程度,是火坑也能叫人跳得心甘情愿。那丰盈的唇,也仍是记忆中的柔软,青白的月光泼洒在他们之间,模糊了目光,更让他感觉到唇齿的缠绵。他将她抵在屏风上,甘之如饴地采撷她的气息,融化在这寂静的角落。

既然是梦,那便做到底罢?

这些年,他也折磨得足够了。

第12章

三年前,巴山夜雨,雾气蒙蒙的浴血的沙场,他在西南任监军按察使,战事最胶着的时候,收到了京都的信报。

京中太后指婚,将徐首辅的大女儿许嫁给了先帝第六子。

宰辅的女儿,配与皇爷的胞兄,又是太后金口玉成,再没有比这更美满荣耀的婚事。

那是个二月中,蜀地的料峭寒风像刮骨刀,直戳到他心窝。鲜血淋漓的滋味,他一辈子记得。

然而太后虽口头许了婚,没过多久却毫无征兆地病倒,不上几个月光景,才过了定礼,不等操办,徐道仁又忽然被告发谋反,皇爷雷霆之怒,连抄带杀,诛灭了整个徐府。一连串变故突如其来,那会儿他正领军埋伏在西南闭塞的山中,到底没能赶回京都,没再见过婉婉,也就没机会亲口问问她。

他是文官出身,十九岁中得探花,打马游街行,满楼红袖招,出了名的少年得意。然而裴家不过是徐首辅门下清客,拖家带口地住在徐府后廊子上,靠他爹在徐家的家学里教书,挣出一大家子的嚼谷。无依无靠,初入官场,功名再好也不过入翰林,做编修,一年一年熬出资历来。

裴容廷不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可他等得,婉婉等不得。

这时候倒显出武官的好,电击雷震,一战成名。

在翰林消磨了两年光景,从编修晋为殿阁学士,正是外放的当口,恰赶上西南大乱。他婉拒了圣上与他的应天府知府,自荐往蜀地任监察使。本朝讲究“以文驭武”,监军也上战场,实指望挣得军功,早日显身扬名。

他终究晚了一步。

他愣了一愣,忽然弯了弯唇角,身子一仰,靠上了屏风。春潮才歇的眸子仿佛一泓暖水,漾出一点淡泊的笑花。

月光如昼,透过窗棱子流泻在地上,照亮了地衣上的孔雀蓝双喜团花,流金仙鹤的一只长脚,粉笺对联上最底下的一个墨汁淋淋的字,也把她圆润的肩头映得雪白。

裴容廷眯了眯眼睛,轻轻抚了上去。这月色他似曾相识,也许是许多年前的了。许多年前的月色,许多年前的人,他做着许多年前的梦——他寻到了婉婉的身子,可与她的魂魄,竟仍只能在梦里相逢。

他合上眼,叹了口气。才要去拿自己的青缎衣裳裹紧她,再睁开眼,双臂间竟然已是空荡荡的。

白绫里衣严严密密穿在他身上,青缎织金的袍角泛着一点微光。高深的堂屋,广袤的夜色,团花地毯,仙鹤,粉笺,都晾在这茫然的寂寥的月光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裴容廷的心里一个激荡,喊了一声“婉婉”,欺身往前一挣,却猛得睁了眼。

再闯入视线的,是朦朦的天光,轻微刺着眼睛。他立即把手一挡,虚着眼睛看过去,隔着床帐,只见满窗淡淡鸭蛋青天色,原来已经日头东升。

果然是个南柯梦。

他坐在床上,徐徐吐出一口气。胸膛仍起伏得厉害,他掐着太阳穴喘息了片刻。才叫了一声“来人”,帘外早已有个姑娘娇脆地应了一声是,随即细微脚步声响,床帐上渐渐显出个摇柳枝儿似的纤细影子。

只那么一眼,他便知是银瓶,登时恍了恍神。

银瓶开了口,拘谨地笑吟吟道:“方才就听大人叫了几声‘碗’,想是大人昨儿吃了酒,所以口渴,梦里也想喝水哩。奴才往茶房里煎茶,不知大人的口味,只敢往里点了红枣和姜汁子,大人将就着吃一口罢?”

她哪里知道此“碗”非彼“婉”,只是那娇柔的小嗓子,又要把他拽回那无边春色的梦里。银瓶说着就要走过来,裴容廷身上正一塌糊涂,自是不能展露给她看见,因此合了合眼,语气沉沉说了一句:“你出去罢,叫他们进来。”

银瓶愣了一愣,眨眨眼睛。她一大早上起来,想起昨晚丢人现眼,又把裴大人逼得只能睡在外面,于是趁着他还未起身,忙洗手剔甲,煎茶剥果仁,赶着来讨好他。然而看裴容廷这语气……似乎并不吃这一套。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也只得小心地应了一声,端着茶盘,回身出了门。

第13章

八月里是江南汛期的尾巴,连日风又大,不好行船。

银瓶听裴容廷提起,他们是要走水路北上,因此只得在衙署里多耽搁了两日。过了中秋,正赶上八月二十这天是县太爷生日,虽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也远没到自家养戏子的程度,还是找白司马借了一班小戏来唱堂会。

傍晚开宴,戏台就搭在水榭旁的厅上。

还不到未时,县太爷的一个柳姨娘来找银瓶,拉了她一道往前头看戏子上妆。

水榭对面的一座朱漆小楼被用来做临时的后台,银瓶与她相伴走到二楼,只见四面窗槅敞开着,湘帘高卷,正对着外头的夕阳落日、众鸟归林。许多小戏子挤在一处换衣裳,抹油彩,吊嗓子,调管箫;行头箱子摊开着,龙袍官衣,朝珠凤冠,散落得到处都是。

一派兵荒马乱之下,更显出西窗下有个打辫子的小旦,穿一身白绫袄,红纱袴,安安静静坐在镜前调胭脂。

银瓶悄声走了过去,在镜子的空当里窥见小花旦娇艳的容貌。

她还没勾脸,尖尖的小瓜子面儿,朱口细牙,飞着一双水灵灵吊梢眼。余晖洒进来,那迟重的金色,照在旁人脸上是泥金,照在她脸上,不知怎的就成了流金,眼珠子一动不动的,也能有股子顾盼生辉的紧俏。

爱美之心人皆有,银瓶也难免做一回登徒子,看美人看得住了脚。还在出神,忽然听见柳姨娘笑道:“银姑娘你快瞧,那不是你们裴大人回来了!”银瓶抬头,见柳姨娘往窗外努嘴儿,忙走到窗边望了出去,全没注意那小花旦也转过了头来。

站得高,果然见裴容廷正打前头回廊走过。

听说南越的军队编整结束,昨儿晚上也到了长江边上落脚,等着潮汛结束好过江北上。他一早上就出去了,想是见同僚,这会子才回来。

那廊下栽着一片桂树,树叶是苍苍的翠,结着黄米粒似的桂花;而他穿了身天青官缎盘领袍,直柳柳的身个子,淡青的袍子上也点着微闪的织金。一阵风过,花叶摇曳,衣袂也翩翩,傍着天边的流云晚霞,真衬得人如玉树一般。

厅上已经来了好些客人,一色儿的官袍玉带,见了裴中书来,都不敢再坐,纷纷上前与他作揖叉手,裴容廷也从容还了礼,旧的未去新的又来,好一通裹乱。他偶然抬头一瞥,越过嘈杂的人潮,树梢,落日,远远瞧见了楼上的银瓶,与她四目相对,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银瓶并没有看清裴容廷的神情,却已经感到这微妙的情愫,心头止不住跳,忙把颈子一缩,转回了身来。

不想才一回头,又正对上面前小花旦的目光。

怔怔的一瞬间,两人对望着,银瓶分明看到她眼中的震惊。

“你——是你!”

小旦低低叫了一声,旋即放下胭脂盒站起了身。银瓶愣了一愣,回头瞧瞧身后,见只有柳姨娘一个人背身儿搭在窗台上,更不明所以。她转回身儿,走上前疑惑道,“姑娘方才跟我说话不成?”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