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20)

作者:奶油蒸酥 阅读记录

她果然留在桂娘房里吃了午饭。只银瓶还想着自己的身世,胃口不大好。都说吃饱了犯困,她只磨磨蹭蹭吃了两口,撂下筷子,视线却也渐渐模糊起来。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才要摸索到床上去,忽然听见身后咔嚓一声。

她艰难地回头,只见是桂娘倒在了桌上,带倒了一碗鱼汤,白瓷盅子滴溜溜转了个圈,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银瓶终于察觉到大事不好,慌忙叫了两声,然而这暴雨的冲刷把一切声音都闷在了屋内,唯一的回应只有那竹丝帘子被吹得飘飘摇摇,磕打着门框。她踉踉跄跄向门外冲了两步,到底脚下无力,摔倒在地上。

大雨仍漱漱地下着,吹打得檐下铁马也铃铃急响起来。

那只桌子就在眼前,鱼汤的汤汁仍顺着桌角淌下来,一滴,两滴……看不清了。

意识模糊前银瓶竟听到了脚步声,然而她惊喜地拼尽全力撑起了上半身,迎头看见的,却是个两个穿青衣戴斗笠的小厮,合担着方才用来送饭的乌木大食箱。

其中一个,是瑞安。

是他!——那个近来无时无刻不在她周围出现的小厮。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银瓶的心猛地一坠,可在此之前,她的脑袋便已经支撑不住,彻彻底底地倒伏在了地上。

她没听见瑞安的言语。

“干事,除了她,那小戏子也带走么?”

干事原是东厂番子统领的尊称,那干事已近中年,却也是面白无须的模样,打鼻子里应了一声,冷笑道:“若不是这小贱人多嘴到姓裴的跟前嚷嚷,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命都折在这里。”

他不再看桂娘,蹲下身一把抄起银瓶的下颏,眯着眼笑道:“哎哟,可不就是当年的徐大小姐。那姓裴的也真是有这耐性儿,这些年大海捞针,真给他捞出来了。也别怪咱们横刀夺爱,当年徐家男人个个开刀问斩也没逼出的秘密,也许就在这徐小姐肚子里呢。”

瑞安迟疑道:“可她已经失了记忆,不会有假。”

那干事阴阴笑了一声,面色如常,轻轻道:“那就要看她有没有造化记得起来了。”

第20章

雨下得忒紧,丫头们都挤在廊子底下洗衣裳。隔着雨帘听见墙外马蹄叩着石板街,嘚嘚不断,都惊奇这死人天气还有人来衙门告状。

有个穿红袄的姑娘抱着木桶跑过来,紧张兮兮道:“你们说怪不怪!我才从前头来,见那裴大人的小厮牵了高头大马在仪门上等着,像是要出门子。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会子出去!”

众人吃了一惊,更议论纷纷,只这会功夫,那墙外的马蹄声早已远了。

姑苏城被阴云压得摇摇欲坠,路上自是关门闭户,人烟稀绝。

裴容廷勒紧了缰绳,快马加鞭,飞云般只往城西奔。

为寻银瓶,他早已令县官闭了城门,倘在城内检索,纵是姑苏城小,也少不得借调两个队一百人的兵力。才与他会晤过的镇远将军张重远信道,出门从不住驿馆,而是借住沿途道观,如今就歇宿在西城门下的三清观里。两人一文一武,同为军中统帅,调兵的令牌也是手中各有一半。

漫天瓢泼的雨,流淌满地倒映出天空,也是同样苍烈的影子。天地颠倒了,他胯下是乌骓烈马,身披墨青油绸的雨裳,一骑绝尘,那乌袍在冷风中鼓吹得猎猎,仿佛玄鸟振翅望着山巅飞。

快些,再快些……他身子浇得透湿,心内更是如提冷水盆内一般。

方才小厮回话说不见了银瓶和那小戏子,连带着去送饭的瑞安也不知所踪,他久经世故,当下便知出了大事。心下惊悚,把个手攥得骨节青白,当即封了院门,把身边侍奉的下人都锁在院子里,独择了一个叫静安的——是他唯一带来的北京的旧人,携他一道去寻张将军商议动兵。

行事看似桩桩件件,有条有理,可恁个人都瞧出来他的丢魂失魄。

所谓运筹帷幄,至少要手中有兵有马,有筹码。便是敌众我寡,四面楚歌,只要运用得当便有转败而为功的机会。

可是银瓶给人掳走,全然是黑暗中被人迎面给了一记冷拳——他想不出理由。

那瑞安是他来苏州后另买的人,看这架势,分明是故意蛰伏在他身旁,难道就是为了银瓶?她的罪过顶了天儿是罪臣之女,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皇帝跟前都没再提起过,她又是个女人,费这样的心机又有什么用处?

又回来了,这些年没着没落的苦痛,举目茫茫的心悸,千万重纱帐没头没脑裹过来,缠紧了他的人他的心,让他透不过气。

分明才寻着了她,分明才捧在手里疼惜了两日……她简直像是山麓顶峰的莲花——像是聊斋里常有的故事,烟云浩渺的高岭上生着濯濯青莲,引得书生魂牵梦萦,跌跌撞撞爬上山去。等他一路撞得筋断骨折,熬着迸着忍住一身的酸痛,终于登云穿雾,把指尖碰到了一点娇白的花蕊,她却骤然化作一缕青烟——连带着整个山陵一起随风消散,露出山下万丈深渊的地狱,那是他命中该渡的劫。

然而他不怕这地狱。从前不知她生死的茫然像是漫长的凌迟,再痛再苦,他都已生生咬着牙挨过了,他怕的是想她,怕想到她的处境。昨日肃杀夜色下,她扑在他怀里流泪,蒙着水壳子的眼睛犹历历在目——那胆小的丫头顶不中用,现在又要吓成什么样子?

马到山门前,他一把攥紧了缰绳,手下失了轻重,直把那死人堆里蹚过血的战马勒得厉声嘶叫。

静安累死累活也没跟上,裴容廷等不得,竟自己拉了嚼环,煞着马叩响了院门。

有个小道士来开门,见面前脸色肃杀的高大男子,只当见了师父讲道时提起的罗刹——传说中高大俊美的恶鬼,登时吓得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裴容廷见这小东西不顶事,把马环甩给他,自己不经同意便闯入了观中。老道士听见动静迎上来,他也不多言语,只亮出袖中的牙牌与他道:“前日借宿于此的张官人在何处,劳烦法官引路。”

牙牌原是京官独有,作为出入宫禁的凭证,王公侯伯,文臣武将,以至于锦衣内官,各有各的形制,出了北京毫无用处,此举不过是为了以官员的身份让他听令。那老和尚见了,果然吓得了不得,再不敢多言,只把他往里头领。

到了一间小院落,房檐四下淌水,那檐下站着几个青衣小厮,见了老道士带着人来,都忙上来阻拦。裴容廷认得张将军的几个心腹,扫一眼,看有两三个面生,心里先就生了疑惑。

有小厮们认出是裴中书,忙着打千儿,转身回去传话儿。

裴容廷难得急不可耐,况他与张将军于军帐中混了数月,虽不是一条路上的,倒颇有些同袍的交情。今日白天又才吃过一回酒,便未等小厮回话,而是不请自去,也跟在他后头进了房内。

头进门,高深的正堂下,先瞧见阴沉法案前香火微明。裴容廷也顾不得辨认案上供得哪路神仙,扭头往侧室望,正见一道青山绿水纸屏风,张将军慌忙绕了出来,叉手见礼,惊异道:“中书……中书大人,这是什么风吹了您来了!既有要事,你我往净室商议,中书请罢——”

裴容廷还了礼,却并未开口,而是仍蹙眉望着那纸屏风。

屏风正对着案前的一点烛光,影影绰绰勾勒出另一侧的影子,除了地上的小几,分明还有个半身的人——大约是坐在蒲团上。

张将军登时面露难色,半日说不出话。寂静之中,竟是那屏风后的影子慢悠悠站了起来,成为一个瘦高颀长的轮廓,整了整衣袍,方踱了出来。槅门下垂着柳黄的丝幡,彩丝绣成二十八星宿,那人挑开帘子,于昏金的阴影下露出一张近乎妖丽的俊脸来。

是祁王。他大约是男人里最称得上“浓桃艳李”的那一路长相,麦色肌肤,刀削斧凿出的尖下颏男子气分明,然而入鬓的眉比女子还翠,微仰的唇比女子还饱满;桃花眼生着深邃的折痕,那眼中的水光却又轻浮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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