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70)

作者:奶油蒸酥 阅读记录

这句粗俗的俚语还是婉婉在小甜水巷学来的,也只有当着吴娇儿才说一两句,“成日见一个爱一个,如今局势所困,见不到别的姑娘,就只好盯上我了。”

她正给观音佛换上供的净水,双手执青瓷壶,一双眼睛乌沉沉的看着就愁苦,“吴姐姐你是不知道——在苏州的事不提了,就是这一路上,他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我俩针尖对麦芒,没和他打起来,那是我打不过他。”

说到这她有点不好意思,撇了撇唇角苦笑,“后来他一会晴一会阴,给你送完了东西罢,转头又劈头盖脸奚落你一顿,这样的喜欢,阿弥陀佛,我可消受不起。”

吴娇儿在一边儿给明灯里添灯油,斟酌着笑道:“我是不懂世上正经夫妻什么样儿,若说勾栏里,有人喜欢百依百顺的,就有人喜欢泼辣子。”她尽量隐藏和李延琮的过往,装作对他一无所知,“没准儿将军就吃这一口,姑娘刺打他两句,您觉得是‘针尖对麦芒’,人家倒觉得是‘黄鹰抓住鹞子脚’,两人越吵越扣环儿呢!”

婉婉一脸的诧异,长长呃了一声,“这也太自贱了些——”

吴娇儿笑而不语,低头挑灯芯。

婉婉自己愣了一会,忽然扑哧笑了,掩嘴轻轻道:“男人都是贱骨头。”

当然除了她的容郎。

吴娇儿不比桂娘,陪着婉婉出生入死,不拜把子也是过命的交情,一张嘴又敞,想说什么说什么。她做头牌的时候可以浑身带刺儿,因为生得漂亮又会来事儿,妓院都靠她养。

如今夹在婉婉和李延琮中间,自然又是另一番情境,不得不谨言慎行。

她有句话含在嗓子里,看着婉婉添罢了水,抽出汗巾擦瓷壶底的水渍,才嗫嚅道:“那李将军,从前和姑娘有过什么——”

“什么?”

她忙赔笑道:“也是前儿小娟儿说的,那天晚上,将军请客的那个晚上,她本来已经偷偷溜回来了,路过厢房听见里头人说话,就吓住了不敢动弹。回来告诉我,听见将军说什么‘徐小姐原是我的妻’——”

婉婉眨眨眼,嗐了一声,随口道:“早几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还是爹爹在世时太后随口许的。过了定,都还没正经下聘,谁把它当桩事来着。”

“可李将军这不就正经挂在嘴边了么!”

吴娇儿掩着嘴笑,眯着细长眼睛,婉媚地捧着婉婉说笑话,“我没读过书,说句粗话姑娘别恼:有人抢,饭都吃得格外香,更别说是姑娘这么个水灵灵能说能笑的美人儿呢!就连裴大人——小娟儿说的:将军拿这话刺打大人,大人听了,半日没说话,再开口声气儿都不对了,可见也被捅了心窝子。”

婉婉看向吴娇儿,微微愣了一愣。

她知道容郎曾为了李延琮的心思吃了些不咸不淡的醋,但他竟还在意着当年的婚约,实在是她没想到的。夜深了,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无端想起了曾经的一些蛛丝马迹。

那一夜她向他求和,他说,“我可比不得旁人配得上姑娘,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一夜在山石子后,彼时外头两个人一唱一和似的提起,“那徐小姐可是从前下头下了旨玉成的王妃”。

她把一只手压在枕头底下,露出半截腕子,被月光照得雪白。顺着这古老的月色,她想回那杳杳的时光。

那已经是五年前了,并不美好的回忆——

赐婚的圣旨送进家门,黄缎子上凛凛生威的龙凤,她随父亲对着它三叩九拜,然后抱着它哭了许多天。

圣意难违,何况听爹爹的声气儿,这头婚事的意义非同寻常,甚至其中也有他的促成。

她十六岁了,高门的女儿,合该用婚事担起家族的荣耀与责任,这是她很早就隐约预料到的未来。就像穷人家卖云片糕的女孩,从小便走在阴湿黑暗的街巷,小小的身子,长长的担子,重重的哀愁。

那时她的裴哥哥在西蜀的战场。

他执意领兵,去那么远的地方,也许赶不上见她出嫁前的最后一面了。

她喜欢他当着人时的镇静疏远,背过人却能吻得她天昏地暗,隔着两个人的衣裳听到一个冷清男人的心跳,像是水滴打在焦尾琴上的余韵,每一下都让人悸动。

可是十六岁的爱,又能怎么样呢?“过犹不及”,到此为止,已经足够了。

她不能嫁给他,她渐渐认命了。

至于容郎呢,他听到她的婚事会是什么样的心境,从前她想象不出,后来也再未试想过。

婉婉满肚子的思绪,忍不住想找个人诉说。

夏夜里热,帘子都卷着,两根飘带在夜风里微微起伏。吴娇儿就睡在外头的熏笼上,不知道睡着了没有。她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出声,变成一个呵欠打回了肚子里,又转了个身,枕头里的荞麦皮沙沙作响。

月越升越高,一片云遮过来,又渐渐散了。

世如棋局,一日便可翻云覆雨,可三千里明月自顾自地长满,缩减,长满……亘古如此。

月亮圆了三回之后,裴容廷在湖北赢了襄阳之战。

襄阳自古便有铁城之说,一面环山,三面环水,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若非湖北劳力多往凉州徭役,而日夜兼程赶来支援的梁军又早已疲惫不堪,就算李天王降世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攻克。

从前征高句丽的那些将领,苏仁懋死了,孙镇英死了,张崇远也受了伤,不得不回京休养。由此,这回换了一拨新将,上下调度不惯,也为援军增添了阻力。

照着李延琮的意思,是把裴容廷当枪使,派他打下一个地方便打道回府,随即换上自己亲信的随军副将镇守。何况襄阳南船北马,七省通衢,兵家必争,历来是战略要地,更不能留他做大。

然而裴容廷这边快刀斩乱麻,杭州的战事却远比李延琮预想的艰难。

对方的兵马都出自江南本营,与他们周旋已久,互相都摸清了路数。两边拉锯末子似的,谁今天往前一步,明儿又被打了回来。打了也是白打,双方都疲沓了,恨不得就搬个凳子嗑瓜子儿,看谁耗得过谁。

因此等裴容廷调领部分兵马“班师回朝”的时候,杭州还焦灼得厉害。

那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夏末了,阴阴的上午,下了小雨。裴容廷的马在仪门外小厮牵走,另有静安给他撑着伞,一道从穿堂里走进夹道。

才在半道上,忽然听见身后高墙里一道门开的声音,有人叫了一声“大人”。

回头看,正是婉婉轻云出岫似的走出来,立在台阶上。乔素打扮,穿一身半旧藕丝纱衫,挑线白绫裙。

夏月里用点漆小木梳子高挽着一窝丝,凉快,留出些碎发垂在两边,像是长长的水鬓。

这还是几年前北京时兴的发式,裴容廷看了,心里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也不说话,只管自矜地站在那里,把一只白绢小折扇掩住了半张脸,露出弯弯一双月眼。

笑一笑,更使人心神荡漾。

那静安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不等裴容廷开口,自己把手一拍,借口要紧事往马棚里交代,一溜烟找不见人了。

狭长的穿堂空落落的,婉婉见左右没人,收了扇子,提着裙子跑下台阶。几步到了跟前,高高抬起手来吊上裴容廷的颈子,他笑着把她的手拿开,反搂在怀里,低头打量她。这么个高挑个儿,当着她,总比平常矮了一头,“这些日子还好么?”

“好是好。”她碧清的眼瞅着他,“只是想你想得了不得。”

与银瓶不同,婉婉从不会有那样斟酌而小心的语气,她想他,一定要大大方方告诉他。裴容廷恍然又欣喜,因为是久别重逢,更加剧了这种团圆的意味。他抱紧了她,才要在耳旁与她约定个时辰私会,婉婉却收回脚跟,拉着他往方才出来的那道门儿走。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