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云(92)

各人都有些神态木然。

气氛非常僵硬。

坐在主家席脸孔瘦长的男子冷冷道:“你们先出去。”

五名妓女齐齐愕然,低头走了出去。她们刚走,小花溪的大老板察知勤昂然步入,抱拳道:“各位请卖小弟一个薄脸,秀秀小姐今晚确是无法分身。”

脸孔瘦长的男子冷哼一声,表示出心中不满,冷然指着坐于右侧一位五十多岁,脸相威严,中等身材的男子道:“陈令方兄来自武昌,乃当今朝廷元老,近更接得皇上圣旨,这几日便要上京任新职,故今天特来此处,希望能与怜秀秀见上一面。”

察知勤脸容不动,礼貌地和陈令方客套两句。若是范良极在此,必会大为焦急,因为陈令方此次回京做官,极可能会将宠妾朝霞带走。

脸孔瘦长男子不悦之意更浓,一口气介绍道:“夏侯良兄乃陕北‘卧龙派’新一代出色高手,洪仁达兄‘双杆悍将’之名,载誉苏杭,都是慕怜秀秀之名,央小弟安排今夜一见怜秀秀,察兄你说这个脸我是否丢得起,而且今日之约,我沙千里乃是七日前便和贵楼订下了的。”

身材矮横扎实的洪仁达傲然不动。只是那生得颇有几分文秀之气的夏侯良礼貌地点了点头,但眼中也射出不悦的神色。

换了平时,尽管以察知勤的身份地位,也会感到惧意,因为这沙千里乃西宁派四大高手之一,而西宁派乃当今武林里最受朝廷恩宠的派系,近日就是为了应付沙千里对怜秀秀的野心,使他伤足脑筋,他的眼光来到简正明身上,道:“这位是……”

简正明微微一笑道:“本人西宁‘游子伞’简正明,请察兄赏个薄脸,一偿本人心愿。”

察知勤心中微震,这五人无不是身份显赫之人,平时真是一个也得罪不起,但今夜却是例外,微微一笑道:“过了今夜,小弟必负荆请罪,届时说出秀秀失约的原因,各位必会见谅。”

陈令方道:“如此说来,秀秀小姐并非忽患急恙,以致不能前来一见,未知察兄将三搂封闭,是招呼何方神圣?”

察知勤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夏侯良微愠道:“若察兄连此事也吝于相告,我夏侯良便会见怪察兄不够朋友了。”

这两句话语气极重,一个不好,便是反脸成仇之局。

“叮叮咚咚!”

筝声悠悠地从三楼传下来,筝音由细不可闻,忽地爆响,充盈夜空,剎那间已没有人能辨清楚筝音由那里传来。

众人不由自主被筝音吸引了过去。

倏忽间小花溪楼里楼外,所有人声乐声全部消失,只剩下叮咚的清音。

“咚叮叮咚咚……”

一串筝音流水之不断,节奏渐急渐繁,忽快忽慢,但每个音定位都那么准确,每一个音有意犹未尽的余韵,教人全心全意去期待,去品尝。

“咚!”

筝音忽断。

筝音再响,众人脑中升起惊涛裂岸,浪起百丈的情景,潮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事却不断迁变,天地亦不断变色。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筝情,以无与伦比的魔力由筝音传达开来,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神,跟着众人的心境随缘变化。

※※※

纤长白色的手像一对美丽的白蝴蝶般在筝弦上飘舞,一阵阵强可裂人胸臆、柔则能化铁石心为绕指柔的筝音,在小花溪上的夜空激荡着。

怜秀秀美目凄迷,全情投入,天地像忽而净化起来,只剩下音乐的世界。

怜秀秀想起庞斑为言静庵动情,对自己却无动于衷,心中掠过一阵凄伤,筝音忽转,宛如天悲地泣,缠绕纠结,一时间连天上的星星也似失去了颜色光亮。

乾罗闭上眼睛,也不知想着什么东西?或是已全受筝音迷醉征服?

庞斑静听筝音,眼中神色渐转温柔,一幅图画在脑海浮现。

在慈航静斋的正门外,言静庵纤弱秀长的娇躯,包裹在雪白的丝服里,迎风立于崖边,秀发轻拂,自由写意。

那是二十三年前一个秋日的黄昏。

言静庵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生生死死,人类为的究竟是什么?”

庞斑失笑道:“静庵尔乃玄门高人,终日探求生死之道,这问题该我问你才对!”

岂知风华绝代的言静庵有点俏皮地道:“你看不到我留着的一头长发吗?宗教规矩均是死的,怎适合我们这些试图坚强活着的人!”

庞斑精神一振,大笑道:“我还以为静庵带发修行,原来是追求精神自由的宗教叛徒,适才我还嘀咕若对你说及男女之事,是否不敬,现在当然没有了这心障!”

言静庵淡淡道:“你是男,我是女,何事非男女之事!”

庞斑再次哑然失笑,接着目光凝往气象万千的落日,叹道:“宇宙之内究有何物比得上天地的妙手?”

言静庵平静答道:“一颗不滞于物,无碍于情的心,不拘于善,也不拘于恶。”

庞斑眼中爆出慑人的精芒,望进言静庵深如渊海的美眸里,温柔地道:“人生在世,无论有何经历,说到底都是一种‘心的感受’,悲欢哀乐,只是不同的感觉,要有颗不拘不束的心,谈何容易?”

言静庵微微一笑道:“只要你能忠心追随着天地的节奏,你便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也变成了天地的妙手,否则只是天地的叛徒,背叛了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

庞斑愕然道:“这十天来静庵还是首次说话中隐含有责怪之意,是否起了逐客之念?”

言静庵清丽的脸容平静无波,柔声道:“庞兄这次北来静斋,是想击败言静庵,为何直至此刻,仍一招未发?”

庞斑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缓步来到言静庵身旁,负手和她并肩而立,十天来,他们两人还是首次如此亲热地站在一起。

他轻轻道:“静庵,你的心跳加速了!”

言静庵微笑道:“彼此彼此!”

庞斑摇头苦笑。

言静庵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但我却知道自己输了,你是故意不发一招,我却是蓄意想出招,但直至这与你贴肩而站的一刻,我仍全无出手之机。”

庞斑一震道:“静庵可知如此认败的后果?”

言静庵回复了平静,淡淡道:“愿赌服输,自然是无论你提出任何要求,我也答应!”

庞斑一呆道:“静庵你终于出招了,还是如此难抵挡的一招。”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两人衣袂飘飞,有若神仙中人。

点点星辰,在逐渐漆黑的广阔夜空姗姗而至。

两人伙立不语,但肩膊的接触,却使他们以更紧密的形式交流着。

当一颗流星在天空画过一道弯弯的光弧时,庞斑忽道:“这一招庞某挡不了,所以输的该是我才对!静庵你说出要求吧!假若你要我陪你一生一世,我便陪你一生一世。”

言静庵在眼角逸出一滴热泪,凄然道:“庞斑你是否无情之人?是否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将这样一个问题塞回给我。”

庞斑仰天长叹道:“静庵我实是迫不得已,十天前第一眼看见你时,便知情关难过,但若要渡此一关,进军天人之界,还得借助你之力。”

言静庵眼中闪过无有极尽的痛苦,凄然道:“你明知我不会将你缚在身边,因为终有一天你会不满足和后悔,魔师庞斑所追求的东西,并不可以在尘世的男女爱恋中求得!你认败,不怕我作出这样的要求吗?”

庞斑语气转冷,道:“你再不说出你的要求,我这便离你而去,找上净念禅的了尽禅主,试一试他的‘无念禅功’”。

言静庵的脸容回复波平如镜,淡淡道:“庞斑你可否为静庵退隐江湖二十年,让饱受你荼毒的武林喘息上一会儿。”

庞斑道:“好!但静庵则须助我闯过情关,至于如何帮忙,请给我三年时间,一想好,我便会遣人送信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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