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明环(206)

向高力士道:“到副宫监说哩!”

龙鹰和符太交换个眼色,对李隆基均心里称许。他自己不说,高力士说,是要让高力士在两人面前领功,哪还不使高力士对如此“明主”死心塌地。

高力士道:“事情发生在三天前,那时小子仍未从鹰爷处得知田上渊行刺陆大人的事,居宰相之位的魏元忠上奏皇上,促增设一个少尹的职位,简言之就是将陆大人的职权瓜分为二。”

李隆基惟恐两人不明白,道:“西京是一城两县,以朱雀大街为界,东属万年县,西归长安县,魏元忠深悉朝政,提议不单名正言顺,且合情合理。”

龙鹰叹道:“是我拖累陆大哥,虽一字不提这方面,但明眼人都瞧出魏元忠暗指陆大哥力有未逮,故须交出半边管辖区。”

符太道:“魏元忠的胆子很大。”

李隆基道:“此正为窍妙处。”打手势着高力士说下去。

高力士道:“皇上在考虑时,相王竟亲自见皇上说项,提议由陆大人改任西少尹,东少尹之位,可任命同为皇族的成王李千里。”

李隆基插言道:“王父推荐李千里,事先定和长公主商量妥当。”

龙鹰恍然道:“我明白了!假设陆大哥遇刺身亡,李千里可立即顶上,成为新少尹。时间上配合得这般巧妙,若说没有宗楚客在其中操弄,谁都不相信。”

符太道:“魏元忠是哪方的人,这般摆明冲着武三思而来,武三思岂肯放过他?”

李隆基道:“请副宫监说出你的猜测。”

高力士恭敬的道:“鹰爷、经爷明鉴,小子认为这是一个秘而不宣的重大政治交易,牵涉到郭城、皇城两大重要军职,就是增设少尹和左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因宗楚客乃兵部尚书,在这两个职位上最有决定权。魏元忠若没宗楚客在背后撑他的腰,想找死吗?而不论李千里,又或魏元忠,均倾向太子一方。若如我们所猜的,因着韦捷事件,事情可在数天内见分明。在这两个要职的争夺战里,长公主、相王和太子在明,宗楚客在暗,将携手合作,大削武三思的权柄。”

龙鹰叹道:“他们不但要削武一二思的权,还要杀他。”

众人点头同意,一天城卫兵权仍在武攸宜和陆石夫之手,没人可动武三思半根毫毛。

符太问道:“娘娘在此事上,采何立场?她对皇上的影响力,不容忽视。”

李隆基分析道:“这是最巧妙的地方,使人对宗楚客的阴谋诡计感到震骇,韦后现在给‘公告’弄得头昏脑胀,哪来闲情理会其他的事。如果我是宗楚客,索性和韦后来个桌下交易,答允让韦氏族人出任另一军中要职,以补偿韦捷失掉大统领一职之痛。得韦后支持,现今的左羽林军副统领刘景仁坐正,再无悬念。”

符太咋舌道:“我的娘!真复杂。”

龙鹰道:“小弟开始明白临淄王进退两难的处境哩!”

符太道:“不用过度操心,皇上一天命在,相王和临淄王绝无生命之险。”

龙鹰道:“希望不会发展至那个田地,若然如此,只好揭竿起义。”

转向李隆基道:“当务之急,是不可让你王父或王兄、王弟,直接被卷进李重俊早晚会发生的叛乱里去。”

李隆基目下唯一可以做、最应该做,就是韬光养晦。“棒打出头鸟”,如被认定是个威胁,以前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龙鹰拒绝了高力士相送,独自离开兴庆宫,步行返七色馆。

他须静心思索。

他脑海浮现上官婉儿的玉容。

在刚才所有关于政治斗争的说话内容,无一字提及上官婉儿,可知她收藏得很好,可是实际上,由于她是为圣谕执笔起草的人,先后奉仕两代皇帝,其对李显的影响力,难以估量。

以李显柔弱的性格,自然在关键处,垂询上官婉儿有关女帝的做法,进一步加大上官婉儿左右李显想法的可能性。信任、倚赖,上官婉儿干政的能力,不在任何人之下。

要命的是,上官婉儿和龙鹰,也是最能互相摧毁的一对。

现在“范轻舟”来了,上官婉儿想见他,早见了,却是一直避而不见,她心里有何盘算?

他因何忽然想起上官婉儿,是想到在五王一事上,李显肯定犹豫难决,若在符太式的警告上,加上上官婉儿的说话,或可将五王的命运扭转过来。丑神医的诊断,营造出攻门的形势,欠的是上官婉儿的临门一杖,将马球打进球洞去。

龙鹰横过朱雀大街,想着该否主动去见上官婉儿,又想到或许她正等待自己去见她,主客易局,自己必须透露更多她想知悉的事,想得入神时,耳鼓响起台勒虚云的呼唤。

龙鹰落在船尾,戴上台勒虚云递来的竹笠,作渔夫打扮的台勒虚云两桨探出,打进清明渠的河水去,小船朝南缓行。

洛阳或西京,河道从来是密谈的最佳处所,既不虞被窃听,且因不住改变位置,追蹑近乎不可能。

台勒虚云以充盈深思的目光,用神打量他,叹道:“轻舟怎办得到的!”

龙鹰暗自警惕,自己实锋芒太露,如重启台勒虚云对他身份的怀疑,就呜呼哀哉。轻描淡写的道:“可以说的,是阎王要你三更死,没得留至五更天。除此之外,小弟想不到另一个解释。”

台勒虚云平静的道:“轻舟相信命运?”

龙鹰微一错愕。台勒虚云就是这么一个经常思索的人,想的可以是与眼前实况全无关系的事,也是眼前糅合了智者、哲人和枭雄的可怕人物的一贯作风,随时扯到生灭始终等大至无限的话题去。

不过,现在他被现实烦得要命,没讨论命运存在与否的兴趣,随口道:“‘生死有命,贫富由天’,不是常挂在人们的口边?”

台勒虚云笑了。

越过中天、往西下沉的太阳,从西边洒照河渠,令台勒虚云向阳的半边脸孔金光闪闪,另半边则陷进竹笠的暗影里,使他带点落魄意味的魁伟容颜,轮廓特别分明。

清明渠舟来舟往,从城外进来的,离城而去的,异常繁忙。

小舟靠岸,随水缓流,颇有闲适的味儿,与清明渠忙碌的景况,相映成趣。

河水粼粼生辉。

台勒虚云哑然笑道:“轻舟敷衍我哩!你好比命运的赌徒,每次玩命,均是拿生命作赌注,怎可能对此没深切的体会?”

和台勒虚云交谈,即使表面似无关痛痒的闲聊,仍不可掉以轻心,天才晓得他背后有何动机,更会像此刻般给他瞧穿。

龙鹰苦笑道:“命运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本质,令人大部分时间置其于脑后,只有在某些时刻,怵然惊觉。像那晚在秦淮楼外,骤见尤西勒,那时湘夫人的提醒仍萦回耳际,更从他背负的双戟确认他身份,便大有宿命的意味。冤家路窄,又可以这般巧的,似有双无形的手,把他送至眼前。可是,当我立定主意,不惜一切务取他的狗命时,‘命运’两字再不存于脑海里,眼前现实有血有肉。于我来说,命运就是这么的一回事。既是生活的部分,也可以完全没关系。想则有,不想则无。”

台勒虚云欣然道:“轻舟对命运的深思,已是我曾听过最具卓见的说法,证明轻舟非是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龙鹰道:“小弟倒想知道,小可汗对命运的想法。”

台勒虚云淡淡道:“我不相信!”

龙鹰差些儿不相信耳朵,失声道:“不相信?”

台勒虚云道:“轻舟因何奇怪?”

龙鹰今回真的被惹起好奇心,忘掉双方表面融洽、暗里斗生斗死的关系,大奇道:“可是,你不是说过,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囚徒吗?”

台勒虚云兴致盎然,似来找龙鹰的唯一目的,纯为谈天说地,将小船靠泊绿岸,收桨,一副坐观日没西山的悠闲,道:“那只是对人生处境的形容,指的是先天和后天的环境,非我们可以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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